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剑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故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1.泷(shuāng)冈(gāng):位于今江西省永丰县沙溪镇南凤凰山。阡(qiān):墓道,通向墓室的甬道。阡表,立于墓道的碑文。
2.皇考:对亡父的尊称。《礼记·曲礼下》:“父曰皇考”。又曰:“生曰父,死曰考。”皇,显美,作为对先辈的尊称。《离骚》:“朕皇考曰伯庸。”崇公:崇国公。欧阳修的父亲名观,字仲宾。韩琦《欧阳文忠公墓志铭》、吴充《欧阳公行状》以及苏辙《神道碑》皆言“封郑国公”,崇国公当为后来改封的名号。卜(bǔ)吉:选择吉日下葬。《欧阳文忠公年谱》:“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辛亥,是岁葬郑公(郑国公)于吉州吉水县泷冈。”克:能。
3.缓:慢,拖延。有待:指等待自己成名后博得皇帝对先人的诰封。
4.孤:年幼无父称孤。欧阳观卒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
5.太夫人:指欧阳修的母亲郑氏夫人。太,对高一辈人的尊称。守节:妇女在丈夫死后守寡不嫁称为守节。长:抚养。教:教育。欧阳发等述《事迹》:“先公四岁而孤,家贫无资,太夫人以荻画地,教以书字,多诵古人篇章,使学为诗。”俾(bǐ):使。
6.廉:廉洁。欧阳修《七贤画序》:“某为儿童时,先妣尝为某曰:吾归汝家时极贫,汝父为吏至廉,又于物无所嗜,喜宾客,不计其家有无以具酒食。在绵州三年,他人皆多买蜀物以归,汝父不营一物,而俸禄待宾客亦无余。”施与:指用资财周济他人。
7.垅(lǒng):田埂,这里指田地。庇:庇护。而:同“尔”,汝。恃:依靠。
8.姑:媳妇称丈夫的母亲为姑。养:奉养,以饮食供养父母。“能养”,指尽孝。《论语·为政》:“今之孝者,是谓能养。”
9.立:成立,建树。有后:指有子孙能光耀门第。
10.归:女子出嫁称归。母丧:古代母死儿子守丧三年。岁时:指逢年过节。薄:微薄,指食物并不丰盛。《韩诗外传》七:“曾子曰:往而不可还者,亲也;至而不可加者,年也。是故孝子欲养而亲不待也,木欲直而时不待也。是故椎牛而祭墓,不如鸡豚逮亲存也。”
11.间:间或。御:进用。常不足:一本作“吾不足”。何及:意谓已无法用“今有余”的条件奉养老母了。
12.适然:偶然。
13.治:处理。官书:官府文书,这里指有关刑狱的材料。废:止,指停下来。
14.死狱:该判死刑的案子。狱,官司、讼事。
15.恨:遗憾,不满意。矧(shěn):况且。下句“有得”一本作“求而得”。
16.失之死:指因失误而判死刑。世:世人。“世”,一本作“况”。何焯《义门读书记》:“《孔丛》载孔子曰:‘古之听讼者,恶其意不恶其人,求所以生之,不得其所以生乃刑之,君必与众共焉,爱民而重弃之也。今之听讼者,不恶其意而恶其人,求所以杀,是反古之道也。’欧公所述崇公之言,全本于此。”
17.乳者:奶妈。剑:挟在胁下,指抱着。姚宽《西溪丛语》:“《曲礼》曰:‘负剑辟咡诏之。’注云:负,谓置之于背;剑谓挟之于旁。”剑,一本作“抱”。术者:占卜、算命、相面以推断人事吉凶祸福的人。岁:岁星。“岁行在戌”,指岁星(木星)经行到戌年。欧阳观卒于庚戌年。
18.平居:平时。此语:即上句“我语”,指欧阳观对于治狱的看法。他的看法对作者治狱确实有影响,欧阳发回忆说:“公天性仁恕,断狱常务从宽。尝云:‘汉法惟杀人者死,后世死刑多矣。’故凡死罪非己杀人而法可出入者,皆全活之。曰:‘此吾先君之志也。’”(《欧阳文忠公文集·事迹》)
19.施:实行。“施于外事”,在社会上做事。矜饰:矜持掩饰,即装模作样。中:内心。
20.要:关键。
21.咸平三年:即公元1000年。咸平是宋真宗赵恒的年号。道州:治所在今湖南省道县。泗州:治所在今江苏省盱眙县东北。绵州:州所在今四川省绵阳市。推官:此处指州郡长官的僚属,掌勘问刑狱。泰州:治所在今江苏省泰州市姜堰区。
22.讳:代指死者之名。“考讳德仪”,言郑氏之父名德仪。
23.恭俭:为人谦逊有礼。俭,卑谦,不放纵。福昌:县名,治所在今河南省宜阳县。乐安:郡名,治所在临济(今山东省高宛镇西北)。安康:郡名,治所在今陕西省汉阴县西。彭城:郡名,治所在今江苏省徐州市。太君:宋制,按不同官阶,文武群臣之母可封为国太夫人,郡太君、县太君。朝廷侍郎、学士和地方观察、留后之母封郡太君,朝廷卿、监和地方知州等官之母封县太君。(见《宋史·职官志》)
24.少微:略为贫困。微,一作“贱”。苟合:无原则地迎合世俗。居:处于其中。
25.得禄:天圣八年(1030年),欧阳修及进士第,任西京留守推官始得官禄。《宋史·职官志》:“奉禄,留守推官十五千,春冬绢各五匹,冬绵十两。”
26.赠封其亲:《欧阳文忠公年谱》:“庆历元年辛巳,十一月丙寅,祀南郊,摄太常博士,引终献。十二月,加骑都尉。”宋仁宗祭天,加恩百官,欧阳修的父母得何封号,不详。
27.又十年:指到了皇祐四年(1052年)。欧母卒于是年。《年谱》皇祐二年引《制词》:“修可特授尚书吏部郎中,依前充龙图阁直学士加轻车都尉。散官封赐如故。”皇祐二年(1050年)七月,欧阳修已知应天府兼南京留守。龙图阁建于大中祥符年间,北宋朝廷收藏图书典籍的馆阁之一,中设学士、直学士、待制、直阁等职。留守南京:南京的行政长官。北宋把开封府称为东京,把河南府(洛阳)称为西京,把应天府(商丘)称为南京,把大名府(今河北省大名县东)称为北京。宋时官名分为“职”“官”“差遣”三部分。这里“龙图阁直学士”是职,是朝官出任外官时的官号;“尚书吏部郎中”是官,但也是虚衔;实际职务是知应天府兼南京留守,这是差遣。
28.又八年:指到了嘉祐五年(1060年)。这年九月欧阳修任礼部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十一月拜枢密副使。嘉祐六年(1061年),转户部侍郎、参知政事,进封开国公。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欧阳修罢参知政事,除观文殿学士转刑部尚书、知亳州。枢密院为北宋主管军事的最高机构,长官称枢密使。北宋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参知政事为副相。非才:才非其人,意谓自己的才能与所任职务不相称,此为谦词。
29.二府:指中书省和枢密院。褒:表扬。三世:指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三代。大庆:指皇帝祭祀天地祖宗、立太子、册封后妃等活动。宠锡:赐予荣誉,赠封爵位。锡,同“赐”。
30.曾祖府君:即曾祖父。府君是子孙对其祖先(男性)的尊称。欧阳修的曾祖父名郴,仕南唐为武昌令,累赠太师、中书令。曾祖妣刘氏追封楚国太夫人。累赠:指最后封赠的最高官爵。金紫光禄大夫:战国时设中大夫,汉武帝时改为光禄大夫,备皇帝咨询。魏晋以后为加官和褒赠的官名。加金章紫绶者称金紫光禄大夫。宋时为正二品散官衔,加予文官。太师:周代始置,为国君辅弼之官。历代相沿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多为大官所加之衔,示恩宠而无实职。中书令:中书省的长官,隋唐时为宰相职。宋时中书令多作加官、赠官用。妣(bǐ):母死称妣。“曾祖妣”,即曾祖母。
31.皇祖府君:即祖父。欧阳修的祖父名偃,强学,善属文。南唐时献所为文十余万言,召试补南京街院判官。累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李氏,追封吴国太夫人。祖妣:祖母。
32.今上:指当今皇帝宋神宗赵顼。赵顼在熙宁元年(1068年)登基,是年十一月首次举行祭天大典。郊:郊祭,祭天。崇国公、魏国:韩琦《欧阳公墓志铭》、吴充《欧阳公行状》、苏辙《神道碑》、胡柯《欧阳文忠公年谱》均言欧阳观追封郑国公,其妻郑氏追封韩国太夫人。疑“崇国公、魏国太夫人”为欧阳观夫妇的最后封号。
33.克:能够。躬:自身。“有于其躬”,指亲身领受。三朝,指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三朝。锡命:皇帝赐予臣子爵位的诏书。
34.见:同“现”。庇赖:庇荫,依靠。
35.并:一起。揭:揭示,这里指记载下来。鲜:少,这里是微小的意思。遭时窃位:为时所用,窃据高位。这是作者的自谦之词。幸全大节:何焯《义门读书记》:“《韩吏部行状》:‘幸不失大节,以下见先人,可谓荣矣。’公盖本此语。”
36.熙宁三年:即公元1070年,夏历为庚戌年。四月辛酉朔:谓四月初一为辛酉日。乙亥:四月十五为乙亥日。
37.男:儿子。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宋时加给臣僚的功臣封号。观文殿学士:宋时加给执宰大臣的荣誉称号。特进:文散官,正二品,亦为赐位封号。行:宋制,以高一品官位任下级职务者,称行。兵部尚书:本当掌管全国武官选用以及兵籍、军械、军令之政,但宋时军权归枢密院,兵部尚书权力较小。青州:治所在今山东省青州市。内劝农使:为知州的兼职,掌劝勉农作。京东东路:宋时路(行政区域)名,辖区相当于今山东省中部、东部地区,治所在青州。安抚使:掌一路兵政,多以知州兼任。上柱国:宋勋官共分十二级,上柱国为最高级。开国公:宋封爵共分十二等,开国公属第六等。
38.食邑:征收封地内百姓的赋税。食实封:实封的食邑。宋制,食邑自一万户至二百户,食实封自一千户至一百户,有时可以特加。封爵的食邑唐时已为虚设,实封每年尚有一定的收入。到了宋代,食邑、食实封都只是一种荣誉待遇,被封者并不能收取封地内的赋税。
唉!我的亡父崇国公,在泷冈占卜吉地安葬六十年之后,儿子欧阳修才在墓道上立墓表。这不是有意拖延,而是因为有所等待。
我不幸得很,出生才四岁就死了父亲成了孤儿。母亲自己发誓守寡,她处于贫困的境遇中,靠自己的力量谋取衣食,用来抚养我、教育我,使我长大成人。母亲告诉我说:“你父亲为官廉洁,却喜欢用钱财周济别人,爱接待宾客。他的俸禄虽然少,却常常不让手头有多余的钱。他说:‘不要让钱连累我。’所以他死的时候,没有留下一片盖房的瓦,没有留下一垅种庄稼的田,使你得到生活上的依靠,我靠什么才能守寡呢?全在于我对于你父亲有个大概的认识,和对你有所期待。自从我到你们家做媳妇,就没能赶上侍候我的婆婆,但是我却知道你父亲侍养婆婆是做得很好的。你年纪小就成了孤儿,我无法知道你将来就一定会有所建树,但我明白,像你父亲这样的人一定会有好的后人。我刚嫁过来时,你父亲为他母亲服丧期满才一年,逢年过节祭祀时,他就流着眼泪说:‘祭祀时物品丰盛,还不如让我在简陋的条件下多奉养老母生活几年啊!’有时喝了酒,便又流泪说:‘从前家中经常吃不饱饭,如今生活有了节余,怎么能再用丰盛的食物侍养母亲啊!’起初我听他说了一两次,还以为他是服丧期刚满,偶然这样说说。但是以后他常常这样讲,直到他死,从未间断过。我虽然未赶上侍奉婆婆,却因为这些事知道你父亲对婆婆是很孝顺的。你父亲做官时,经常在夜里点着蜡烛处理判案的材料,中途多次放下案卷叹息。我问他为什么事叹息,他回答我说:‘这是一个该判死刑的案子,我想为犯人寻找一条活路,却找不到。’我问他:‘活路可以找得出来吗?’他说:‘我为他寻找活路而寻找不到,那判死刑的人和我都会没有遗憾,何况有寻找得到活路的时候呢!正因为有找到活路的可能,那么知道没有人为自己寻求活路而死的人就会有恨意。即使为判死刑的人寻求活路还往往会因失误而错杀,何况世上有些人常常要把他们置于死地呢。’当时,他回头看见奶妈抱着你站在旁边,于是指着你叹息说:‘算命的人说我遇到戌年就会死去,假使他的话是对的,那我就看不到我儿有所建树了。你以后应当把我的话告诉他。’他平常教育子侄们也常这样说,我听熟了,所以记得清楚。他在外面做事怎么样,我无法知道。他在家中,从不装模作样,他这样做,是真正出自内心。唉!他具有深厚的仁爱之心,这就是我知道你父亲一定会后继有人的原因,你要努力啊!侍养双亲的物品不一定要很丰盛,关键是要有孝心;为百姓带来好处虽然不能遍及众人,关键是为人要具备深厚的仁爱之心。我没有能力教育你,这可是你父亲的意思呀。”我流着泪记下了这些话,从来不敢忘记。
先父很小就死去了父亲,成了孤儿。他用功学习,咸平三年中了进士,做过道州判官和泗、绵二州的推官,又做过泰州判官,享年五十九岁,葬在沙溪泷冈。我母亲姓郑,她的父亲名叫德仪,世代为江南一带的名门望族。我母亲为人谦逊仁爱,很讲礼节,起初封为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从家里有些贫困,她料理家务就很节俭,以后一直不允许超过这个规矩。她曾说过:“我儿不随随便便地迎合世人,我们平常生活俭朴一些是为了学会在困难中过日子。”后来我被贬到夷陵,母亲说说笑笑和往常一样,说:“你们家本来就很贫贱,我在这样的境遇中生活已经养成了习惯,你能在这种情况下安心生活,我也能在这种情况下安心过日子。”
自从父亲死后,过了二十年,我才得到俸禄来侍养我的母亲。又过了十二年,我在朝廷担任官职,我的父亲才得到皇帝的封赠。又过了十年,我担任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我母亲病逝在我住的官家住宅里,享年七十二岁。又过了八年,我这个没有才能的人,进入枢密院任枢密副使,最后担任参知政事。又过了七年,罢去了参知政事的职务。自从升进二府,天子赐恩,褒奖我的三代祖先。所以从嘉祐以来,每逢国家有重大庆祝活动,总要赐给荣誉。曾祖父最后赠封为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母被封为楚国太夫人。祖父赠封为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母被封为吴国太夫人。父亲崇国公赠封为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母亲被封为越国太夫人。如今皇帝初次举行祭天仪式,赐爵父亲为崇国公,进封母亲为魏国太夫人。
在此,儿子欧阳修流着眼泪说:“唉!凡是做好事的没有不得到报答的,只是时间上有迟有早。这是个很普通的道理。我的先祖,做了许多好事,形成好的德行,应该享受这样隆盛的恩典。虽然他们不能够亲身领受,但赐爵受封,荣耀显扬,大受褒奖,实际上已有三朝皇帝赐给我家封赠的诏书。这些已足够在后世显扬他们的功德,护佑他们的子孙了。”于是我把它们记入家谱,都刻在石碑上。接着,我又把父亲崇国公的遗训,和母亲为什么要教育我而对我有所期待的原因,一起刻在墓道中的石碑上。使人们知道欧阳修虽然德行浅薄、能力很差,遇上好的时代而身居高位,却幸而保全大节,没有给他的祖先带来耻辱,他能做到这样,是有来由的。
熙宁三年,岁当庚戌,四月初一辛酉,十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欧阳修立表。
欧阳修的父亲名观,字仲宾,死后被追封为崇国公。据《欧阳修年谱》所载,欧阳观卒于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次年葬于江西吉州吉水县泷冈。欧阳修的母亲郑氏卒于皇祐四年(1052年),次年七月,欧阳修将母亲灵柩送归故里,与父亲合葬,因作《先君墓表》。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欧阳修在亳州知州任上多次请求致仕,未获准,同年七月又改任青州知州并充任京东东路安抚使。熙宁三年(1070年),欧阳修在青州精心改写《先君墓表》而成此文,时年六十四岁。
父亲去世六十年后,欧阳修才撰写此表,确实存在很大难度。其中最难的一点,就在于作者四岁而孤,“不能通知父亲行状”。为一位自己不熟知其生平行状的人作墓表,无异于无中生有,空穴来风。而且以人子的身份,颂扬父德母节,稍欠斟酌,便有溢美护亲之嫌。欧阳修凭借自己驾轻就熟的叙事本领,灵活处置材料,巧妙立意构思,既能驾驭全局,一线贯通;又能开阖变化,融会一体;更能精雕细琢,让音容如睹,亲情再现,从而使诸多写作难点迎刃而解。其文法之峻洁、独运之匠心,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代言叙事,一碑双表。由于不熟知父亲的生平行状,欧阳修不能按照常规墓表的写法,详细地列叙事迹。全文仅用不到四十字的篇幅,简要概述父亲的经历,可谓惜墨如金。文章最具匠心之处,就是从侧面落笔,选择母亲作为口述者,以母亲的视角介绍、评价父亲,避实就虚,以虚求实。通过母亲对亡夫的追思,展示父亲的人格,塑造父亲的形象。知父者莫如母,母亲对亡夫的缅怀、对往事的追忆,最真实可信,服膺人心。此表借母亲之口,真实地展现父亲三方面的高风亮节:一是为官至廉,父亲一生清廉自守,乐于施舍,不为物累,以至于死后家中“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二是奉亲至孝,传世名言“祭而丰不如养之薄”,孝子之心,赫然可知;三是为官至仁,父亲坚持为死囚寻求活路,求而不得,万分沉痛,其仁慈宽厚,如闻如见。“吾于汝父,知其一二”“然知汝父之能养也”“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在母亲的这些话语中,处处流露对父亲的理解与支持,父母当年的相知相敬、相濡以沫,一并可知。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巧借这种代言叙事的手法,达成一笔双写,一碑双表的目的。通过母亲的话语褒扬父德,追述者母亲的形象也逐渐凸显出来。她对父亲人格德行的认同与崇扬,她在丈夫死后的守节自誓、居穷教子,一位襟怀开阔、贤惠坚强的母亲形象,跃然纸上。第三段描写母亲在父亡之后的俭约治家,身处逆境而安之若素,子贬夷陵而言笑自若,既是写母,亦是写父。母亲的处世态度、人格魅力,颇具父亲的遗风,也是对父亲高风亮节的侧面衬托。文章以母褒父,父因母显,母因父成,可谓一举两得。父亲的清廉仁厚与母亲的贤淑豁达,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第二,事细情深,听辞如泣。此表具有非常浓烈的抒情气息,笔锋挟带感情,如泣如诉,催人泪下。文章的这种艺术魅力,出自作者的真情实感;同时也和作者的精心选材、巧妙构思分不开。文章借母亲之口叙事,诉说者的特殊身份,使其内容自然而然地染上了感情色彩。母亲对往事的追忆,寄托的是一位妻子对亡夫的深沉哀思;同时又借母亲之口,传达父亲对幼子的无比眷恋,以及不能望子成材的无限遗憾。温馨的夫妻之爱、伟大的母爱、崇高的父爱,以及欧阳修对亡父亡母的崇敬与哀悼,这种种血亲之情,人间至爱,自然能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文中母亲对往事的追忆,没有列举或铺陈父亲的宏伟业绩,而是精心选炼几件日常琐细的小事,再现生活场景,用真实生动的细节,体现人物的精神风貌。写父亲之廉,以身后“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为证;写父亲之孝,着重描写父亲的两次“涕泣”,懊恨之声、哀思之态,孝心如闻如见;写父亲之仁,突出刻画父亲的两次长“叹”,一叹不能为死囚求得活路,其仁厚之心,表达得淋漓尽致。父亲的第二声长“叹”,交织着复杂难言的种种隐痛,死之将至,而爱子尚幼,自己不能亲见其成人。此处字字凄凉,句句悲怆。作者精心选择的这些材料,如细事琐谈,率意说出,不事雕琢而一往情深。作者又特别善于提炼人物的精粹话语,如“毋以是为我累”“祭而丰不如养之薄”“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之类,寥寥数语,境界全出。文章所描述的琐细生活情景,以及这些言简意深的语言,往往最能触及人物的灵魂深处,也最易触发读者的感思,成为历久弥深的永恒记忆。
第三,驾驭全局,一气贯之。《泷冈阡表》的结构首尾照应,浑然一体。文章以“有待”为纲领,处处紧扣“有待”二字而作。开头一段,简要交代父亲去世六十年后才撰表立碑的缘由,即“非敢缓也,盖有待也”,“有待”二字实为后文埋设种种伏笔。第二、三段追怀父母生平,母亲口中反复叨念一个“知”字,“吾于汝父,知其一二”“然知汝父之能养”“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等,这是母亲守节自誓的精神支柱,也是母亲心中的“有待”。正如林纾所言,“实则‘待’字正与无数‘知’字相应”,可见第二、三段实际上也紧紧围绕“有待”二字而写作。第四段,作者一一列举自己的官品禄位以及祖先三代所获的封赏名号,用意很明显,就是将前面的“有待”落到实处。不辱先人,光宗耀祖,实现父母遗志,此为作者之所待;家门后继有人,爱子长大成才,此是父母之所待。在此基础上,作者水到渠成地揭示自己的想法:“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积善成德”,意即积善必有厚报,所待必有所成,善报之日,就是所待之时。全文可谓环环相连,丝丝入扣。充斥在文中的光宗耀祖、积善厚报的思想,既表现作者浓厚的封建伦理道德观念,也展示其追求修身齐家的封建士大夫风范。
这篇出自欧阳修晚年手笔的墓表,经由作者的精心构思,匠心剪裁,确实达到了“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韩愈《上襄阳于相公书》)的艺术境界。文章言简意赅,情韵绵邈,是一篇情文并茂、峻洁有法的千古佳作。
作品相关
泷冈阡表碑亭坐落在江西省永丰县沙溪镇欧阳修故居西阳宫内,是富有民族特色的双层楼阁,布局均匀,结构精巧,古色古香。碑亭正中竖立着《泷冈阡表》碑石。碑石为山东青州青石,高212厘米,宽96厘米,厚24厘米,通体为墨绿色。据永丰县博物馆馆长、欧阳修的第35世孙欧阳勇介绍,《泷冈阡表》碑是欧阳修任青州太守时护送母亲郑氏灵柩归葬故里凤凰山泷冈时所立的墓碑,至今有近千年。碑石正面刻《泷冈阡表》,背面刻《欧阳氏世系表》。“泷冈阡表”四个大字横刻碑额,每字见方16厘米,正文竖27行,共1116字,每字见方2厘米,该碑石上下漆黑,除了《欧阳氏世系表》下部有50余字剥蚀不能辨认外,其余字迹清晰。整个碑石保存完好,均为正楷、阴文、直书,字体端庄稳重,雄健有力,不事修饰,全面地反映了欧阳修的书法艺术风格,也饱含他的刚正情性与仁孝品格。只因欧阳修的文章名冠天下,其书法艺术为文名所盖。
据《江西通志》《独醒杂志》等记载,石碑刻于青州,在运往永丰途中,舟行过采石,舟裂碑沉,神龙取去用珠笔圈出文中“祭而丰不如养之薄”八字。这虽是附会无稽之谈,但也足见人们对此文的赞赏与肯定。
后世影响
《泷冈阡表》碑文为欧阳修亲自撰文手书,为其叙述家世、缅怀父母恩德之作,是一篇教育后学晚辈宽简治政、严谨治学、仁爱处世的优秀典范作品,与韩愈的《祭十二郎文》、袁枚的《祭妹文》同成为中国古代三大祭文之一,被称为千古至文。《泷冈阡表》及其碑刻在中国文学史、书法史上有着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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