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
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
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
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
其二
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
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
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
其三
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
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
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
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
其四
送徒既有长,远戍亦有身。
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嗔。
路逢相识人,附书与六亲。
哀哉两决绝,不复同苦辛。
其五
迢迢万里余,领我赴三军。
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
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
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
其六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其七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
径危抱寒石,指落层冰间。
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
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
其八
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
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
掳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
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
其九
从军十年余,能无分寸功。
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
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
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戚戚:愁苦貌。因被迫应往,故心怀戚戚。
悠悠:犹漫漫,遥远貌。交河: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市,是唐王朝防吐蕃处。
公家:犹官家。有程期:是说赴交河有一定期限。
“亡命”句:是说如果逃命,又难逃法网。唐行“府兵制”,天宝末,还未全废,士兵有户籍,逃则连累父母妻子。
“君已”两句:点出赴交河之故,是全诗的主脑,是人民的抗议,也是杜甫的斥责。
“出门”两句:离家日久,一切习惯了,熟习了,放下再受伙伴们的戏弄和取笑。按《通典》卷一百四十九:“诸将上不得倚作主帅,及恃己力强,欺傲火(伙)人,全无长幼,兼笞挞懦弱,减削粮食衣资,并军器火具,恣意令擎,劳逸不等。”则知当时军中实有欺负人的现象。
死无时:是说时时都有死的可能,不一定在战场。正因为死活毫无把握,所以也就顾不得什么骨肉之恩,说得极深刻。
走马:即跑马。脱:去掉不用。辔(pèi)头:当泛指马的络头。
挑:信手地挑着。青丝:即马缰。
捷下:即飞驰而下。
搴(qiān):拔取。是说从马上俯下身去练习拔旗。《通典》卷一百四十九:“搴旗斩将,陷阵摧锋,上赏。”所以要“试搴旗”。
呜咽水:指陇头水。《三秦记》:“陇山顶有泉,清水四注,俗歌: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这以下四句即化用陇头歌。
轻:轻忽,只当没听见。肠断声指呜咽的水声。
“心绪”句:是上句的否定。心绪久乱,而水声触耳,想不愁也不行。心不在焉,因而伤手。初尚不知,见水赤才发觉,刻划入微。
丈夫:犹言“男儿”、“健儿”或“壮士”,是征夫自谓。誓许国:是说决心把生命献给国家。这以下四句征夫的心理有了转变,但是出于无可奈何的,所以语似壮而情实悲,口里说的和心里想的仍有矛盾。
“愤惋”句:既以身许国,此外还有什么值得悲愤和留念的呢?此承上句。
“功名”句:西汉宣帝曾图画霍光、苏武等功臣一十八人于麒麟阁。
当:此字很有意思,好像甘心如此,其实是不甘心。末两句也是反话。所以有此矛盾现象,是由于这个战争不是正义的战争,人民也是被强制去作战的。
“送徒”句:送徒有长,是指率领(其实是押解)征夫的头子,刘邦、陈胜都曾做过。
远戍:指人说,是征夫自谓。亦有身:是说我们也有一条命,也是一个人。是反抗和愤恨的话。仇注:“远戍句,此被徒长呵斥而作自怜语。”
“生死”两句:是说死活我们都向前去,决不作孬种,用不着你们吹胡子瞪眼,也是任性使气的话。仇注:“吏即送徒之长。”
附书:即捎信儿。六亲:是父母兄弟妻子。
“哀哉”两句:概括书中的大意。决绝,是永别。仿佛是说:“妈呀!爸爸呀!妻呀!儿呀!……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我们苦也不能苦在一起了!”吴瞻泰云:“不言不同欢乐,而言不同苦辛,并苦辛亦不能同,怨之甚也。”
迢迢:远貌。
异苦乐:是说苦乐不均。在剥削阶级的部队中,官兵总是对立的。
河:即交河。骑(jì):指骑兵。
倏忽:一会儿工夫。
“我始”句:《通鉴》卷二百一十六说当时“戍边者多为边将苦使,利其死而没其财”。可见“为奴仆”确是实际情形。
树:立也。
“挽弓”四句:这极像谣谚,可能是当时军中流行的作战歌诀。马目标大易射,马倒则人非死即伤,故先射马;蛇无头而不行,王擒则贼自溃散,故先擒王。擒王句乃主意所在,下四句便是引伸这一句的。
亦有限:是说也有个限度,有个主从。正承上句意。沈德潜《杜诗偶评》:“诸本杀人亦有限,惟文待诏(文徵明)作杀人亦无限,以开合语出之,较有味。”萧涤非认为不确。
自有疆:是说总归有个疆界,饶你再开边。和第一首“开边一何多”照应。
“苟能”两句:是说如果能抵制外来侵略的话,那末只要擒其渠魁就行了,又哪在多杀人呢?张远《杜诗会粹》:“大经济语,借戍卒口中说出。”
雨(yù)雪:即下雪。雨,作动词用。
“径危”句:山高所以径危。因筑城,故须抱石。
指落:手指被冻落。
汉月:指祖国。
“浮云”两句:祖国在南方,所以见浮云南去便想攀住它。“暮”字含情。
单(chán)于:汉时匈奴称其君长曰单于。这里泛指边疆少数民族君长。
雄剑:古宝剑有雌雄。这里只是取其字面。四五动:是说没费多大气力。
奔:奔北,即吃了败仗。
掳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名王:如匈奴的左贤王、右贤王。这里泛指贵人。正是所谓“擒贼先擒王”。辕门:即军门。
“潜身”两句:主要写有功不居的高尚风格,是第三章“大夫誓许国”的具体表现,也是下章“丈夫四方志”的一个过渡。
能无:犹“岂无”“宁无”,但含有估计的意味。分寸功:极谦言功小。观从军十年余,可知“府兵制”这时已完全破坏。
众人:指一般将士。苟得:指争功贪赏。
欲语:二字一顿。想说说自己的功,又不屑跟他们同调,干脆不说也罢。《礼记·曲礼》:“毋剿说,毋雷同。”雷一发声,四下同应,故以比人云亦云。
“中原”两句:过去解说不一,大意是说:中原尚且有斗争,何况边疆地区?应前“单于寇我垒”。
四方志:指为国戍边而言。
固穷:坚守素志而不失气节。《论语》中有“君子固穷”一句。
其一
悲悲戚戚地离开了家乡,踏上漫长的征路奔赴交河。
官家限定了到达前线的日期,如果逃亡又难免灾祸。
我们君王的疆土已经辽阔,而开边的战争还是如此繁多。
只好弃绝父母的养育之恩,忍泣吞声地扛着武器向前跋涉。
其二
出了家门,一天天地走远了;见识已多,不再受同行人的气。
骨肉之恩岂能不顾?无奈身为男儿死活没有定期。
摘掉络头让马疾驰,解下缰绳提在手里。
从万仞高山飞驰而下,俯下身来练习拔取军旗。
其三
蘸着呜咽的陇头水磨砺战刀,水色变红才觉察刀刃割破了手。
我想不理睬这令人断肠的流水声,怎奈心绪已乱了许久。
大丈夫立誓以身许国,又何必再心生怨怒?
只要能把自己的画像放在麒麟阁,即便立即战死也是值得。
其四
押送征夫的是你们这些官长,而远戍边疆的我们也都算个人。
不管是生是死我们向前去,用不着你们吹胡子瞪眼睛!
路上遇到一个相识的人,托他捎封信给家中六亲。
伤心啊我们双方已是永别了,再也不能相聚一处同受苦辛。
其五
走了迢迢万里路,终于被领着来到三军。
军中的苦乐多么悬殊,主将对此哪能了解详尽?
隔着河水望见了敌人的骑兵,眨眼间就驰过了几百群。
我现在仅仅是个小卒,何时才能建立功勋?
其六
拉弓应当拉强弓,用箭应当用长箭。
射人先射他骑的马,擒贼先擒贼的首颌。
杀人也要有个限度,立国总归得有个疆界。
只要能制止敌人的侵略,又何须过多地杀伤他们!
其七
驱马奔驰正逢天降大雪,行军进入一座高山。
沿着危险的山路抱运寒石修筑城垒,冻掉的手指落在厚厚的冰凌间。
此处距国门已十分谣远,何时才能筑好城垒得以归还?
头上的暮云悠悠南去,我们眼巴巴地望着却不能攀上它飞回故园。
其八
敌人前来攻打我们的城垒,百里沙场风尘昏暗。
我们挥动宝剑几次出击,就把敌军打得东逃西散。
我活捉了敌人的一个酋长归来,系上他的脖子交给主将。
然后悄悄地站到队列里,初次得胜又何必为自己张扬?
其九
当了十几年的兵,哪能不立一点战功?
众人争相冒功求赏,我想报功却羞于与他们混同。
争功夺利的事中原也有,何况在这与异族邻壤的边境!
大丈夫应当心怀天下,岂可为个人的困穷而动容!
《前出塞九首》当作于天宝十载(751)左右,一说作于天宝十一载(752),是一系列军事题材的诗歌。这个时期还是唐朝的生长期,伴随着生长期的,是唐朝在军事上的扩张期,朝廷上上下下的预估大多是乐观的,杜甫却对唐玄宗的军事路线不太认同。
朱鹤龄说这九首诗是为天宝末年哥舒翰用兵于吐蕃而作。唐玄宗即位以后,为了满足自己好大喜功的欲望,在边地不断发动以掠夺财富为目的的不义战争。天宝六载(747)令董延光攻吐蕃石堡城;天宝八载(749)又令哥舒翰领兵十万再次攻打石堡城,兵士死亡过半,血流成河;天宝十载(751)令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攻南诏,死者六万;又令高仙芝攻大食,安禄山攻契丹,两地百姓深受其苦。这组诗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创作的。
《晋书·乐志》载汉乐府有《出塞》《入塞》曲,李延年作,是一种以边塞战斗生活为题材的军歌。杜甫作《出塞》曲有多首,先写的九首称为《前出塞》,后写的五首称为《后出塞》。杜甫的前后《出塞》曲,并非军歌,而是借古题写时事,意在讽刺当时进行的不义战争。《前出塞九首》通过描写一个士兵从军西北边疆的艰难历程和复杂感情,尖锐地讽刺了统治者穷兵黩武的不义战争,真实地反映了战争给兵士和百姓带来的苦难。
第一首叙述役夫被迫出征、辞亲离家时的悲愤。“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是这组诗的主旨,和《兵车行》“边庭流血成海水,我皇开边犹未已”一样,都是借被迫出征士卒之口讽唐玄宗后期的穷兵黩武、恣意开边。卢元昌说:“此拈开边,为诸章眼目,自开元十五年王君㚟启衅,后张忠亮破吐蕃于渴谷,拔其大莫门城;杜宾客破吐蕃于祁连城下。十七年,张守素破西南蛮,拔昆明及盐城;(信安)王祎破吐蕃于石堡城。十八年,乌承玭破奚、契丹于捺禄山。二十年以后,虽吐蕃又欵,至赤岭之碑仆,衅端又开;与奚、契丹交搆不巳。此皆开边之祸也。”
第二首叙说上路后轻身自奋情状。恣意开边,师出无名,离乡别井,本不欲来。现既已来,岂可受人欺凌,低人一头?脱缰走马,俯身搴旗,初试身手,亦不后人。写此役夫的骁勇,非止见其骁勇,亦见其不甘示弱的倔强性格,更见其有感于“背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而自暴自弃的愤懑心情。举一隅而三隅反,可说极尽艺术之能事了。如果处理不当,写役夫途中的表现,过分渲染其一中那“吞声行负戈”的情绪,就会把他写成毫无血性、毫无骨气的胆小鬼,从而减弱诗歌反对不义之战的力量。相反,如果把他写成真的变得很积极这不仅显得很突然、很不合情理,而且直接与这一诗篇的主题思想相违背,就更不能容许了。像现在这样写,既能突出人物的个性,又能相反相成地借铤而走险的心理状态和行动表现,反衬出朝廷倒行逆施的决策,给有头脑、有正义感的役夫所带来的巨大的精神痛苦,既写活了人物,又表现了主题,做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高度结合,这无疑是难能可贵、值得很好学习的。
第三首通过途中一个生活细节的描写,反映这一役夫内心剧烈的矛盾和无比的痛苦。《陇头歌辞》:“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磨刀”四句显然是从这首古代民歌中点化出来的。不过,同一般用典有所不同,必须考虑到那个不一定知道这古歌的抒情主人公——役夫,处在陇头“呜咽水”发出“断肠声”的境地,无须想到典故,就有可能见景生情,直接产生那种情绪上的波动。在“呜咽水”旁磨刀,只是想借此以转移注意力,摆脱因“断肠声”而勾引起的愁思。“水赤”才知“刃伤手”,岂不是磨刀割破了手一点也不觉得痛?可见注意力并未因此而转移,愁思并未因此而摆脱。“心绪乱已久”,真是没法使自己这颗乱糟糟的心安定下来啊!举重若轻,细微处见大手笔。“丈夫”四句是自我宽解的话。既已誓死报国,还有什么可愤惋的?可见愤惋太甚,终难释然;倒不是自己胸怀窄狭,许多问题实在令人想不通。横下一条心豁出命来干一场吧!要么成功,要么战死,倒也干脆。“图麒麟”谈何容易!“战骨当速朽”,死了朽了也就万事大吉了。“当”字下得沉痛。越宽解越愤惋,欲擒故纵,正意反出,用多变的手法写多变的情绪,绝妙。
第四首,描写在途中被徒长欺压和驱逼的情形。前已充分写出了这一役夫的有血性、有头脑,这样的人却受到愚蠢而蛮横的徒长的无理对待,就更觉难堪。不管是用积极还是消极的想法,他似乎多少已解决了一些思想问题,减轻了一些精神负担,如今面对这“被驱不异犬与鸡”的残酷现实,他又重新掉进了痛苦的深渊,更加思念起故乡的亲人来了。前四首写出征,重在刻划离别之情;后五首写赴军,重在刻划以身许国。
第五首,自叙跋涉万里初到军中的感叹:官兵对立,苦乐不均,身为奴仆,难树功勋。“军中”二句与高适《燕歌行》“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二句的意思有所不同。后者指主将与士卒苦乐迥异,而前者则指下面部属、士卒之间存在着待遇不公、苦乐各别的种种不合理现象而主将很难了解。言外之意是说所受之苦并非一般。《杜臆》说:“不曰为军士,而曰‘为奴仆’,盖军人以强弱相役,此正其所苦,而无从往诉于主将者,何时得树功勋而得舒其积愤也?胡骑之多如此,则树功正未易耳。此后皆到军苦境。”讲得极透彻。前思“图麒麟”,为排遣愁思,此盼“树功勋”,为摆脱苦境,处于不堪忍受的境地,聊作非分的妄想,表面上说的是役夫想邀功,实际上揭露的却是那权臣边将为邀功而发动的不义战争所带给役夫和人民的莫大苦难,文思如清溪,萦回转折,最后总流往主旨所趋的方向,可见诗人驾驭艺术本领的高强。
第六首,役夫诉说他对这次战争的看法。实际上是杜甫对待战争的态度,明确地表达了诗人的政治观点。这首诗很著名,“擒贼”句已成为成语。诗人对战争的看法和态度很正确。前四句很像是当时军中流行的作战歌诀,颇富韵致,酷似民间谣谚,是乐府本色,亦合抒情主人公口吻,同时饶有理趣,深得议论要领。后四句才道出赴边作战应有的终极目的。在人物性格、赴边经过得到充分展开以后,插入这一段议论,点醒主旨,显得比较自然。
第七首,写筑城戍守的艰苦和无时或释的思归之情。“径危抱寒石,指落曾冰间”写苦寒奇警,读之感同身受,不寒而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霜严衣带断,指直不能结”,亦写严寒,程度有别,稍有夸大,不违常情。从中可悟现实主义细节描写分寸的掌握。开元末以来,屡筑军城防边。筑城往往会导致边境短暂的安定,所以役夫每当愁苦之极时,往往会渴望有朝一日结束战争筑城而还。《资治通鉴》载开元十六年(728)十二月丙寅敕:“长征兵无有还期,人情难堪;宜分五番,岁遣一番还家洗沐,五年酬勋五转。”连皇帝也公开承认征兵制度的不合理和边士卒永无还期的悲苦,可见问题的严重。初唐以来写征夫思妇题材的诗歌特盛,绝非偶然。皇帝偶发善心,颁布“德音”,规定得很具体很理想一年一换,轮番还家洗沐,但真要实行,谈何容易!这不过是故作姿态,价收买人心而已。从以后穷兵黩武、征募频繁的情况看,这道敕书中的许诺恐怕从未兑现过,而征兵制度之糟、戍边士卒之苦,就变本加厉、有过之无不及了。那么,役夫远戍,还家无期,只好仰望浮云,神驰故里,靠远望来排遣忧伤。
第八首,写役夫一战告捷,且虏其名王而归。末谓潜身行伍,仅获一胜,仍难出人头地。关于这两句的言外之意各家体会有所不同。王嗣奭说:“虏名王,授辕门,不以胜为功;盖其立志远大,必空漠南之庭而后快也。”此说与组诗“擒贼先擒王”“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的主旨抵牾,不足取。杨伦以为“聊作妄想快意,亦正见当时主将无能如卫、霍辈者,不过徒残民命而已”,尤非。
第九首,以慨叹军中赏罚不明、众人争功而结束全篇。擒王之功不可谓不大了,有功者不言功,无功者竞邀赏,人心浇薄,公道何存?遇此等处,常人为之必大发议论,而杜甫却轻轻带过,只写役夫不忧自身的不荣显而忧四方的多故、中原的将乱,从而圆满地完成了人物性格的表现,深刻地揭示了穷兵黩武必会给国家带来致命危机的这一极富政治远见的主题思想。
这九首联章体的组诗,“借古题写时事,深悉人情,兼明大义”,通过叙事、抒情,采用了乐府诗特有的表现手法,成功塑造了役夫这一艺术形象,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开天盛世”的黑暗面,主题鲜明,内容集中,而且在艺术表现上也有许多独特之处。
首先,这组诗“九首承接只如一首”,前后连贯,结构紧凑,浑然成为一个整体。组诗第一首是起,写出门应征,点题“出塞”,引出组诗主旨,以之为纲,统摄全篇。以后各首便围绕这一主题展开,顺次写去,循序渐进,层次井然。第九首论功抒志;带有总结的性质,可为结。中间各首在围绕主题展开的同时,每首又各有重点。前四首写出征,重在写征人的留恋之情;后五首写赴军,重在写征人的以身许国。条理清晰,又波澜起伏,曲折有致。诗人在情节的安排上亦前后照应,过渡自然。如第二首“骨肉恩岂断”承第一首“弃绝父母恩”;第八首“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呼应第六首“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就使九首如线贯珠,各首之间联系更为紧密,不致分散。浦起龙说:“汉魏以来诗,一题数首,无甚铨次,少陵出而章法一线。如此九首,可作一大篇转韵诗读。”足见这种连章体组诗也是杜甫的一大创造。
其次,以点来反映面。整组诗只集中描写了一个征夫的从军过程,但却反映了整个玄宗天宝末年的社会现实:“开边一何多”,这里有连续不断的黩武战争;“单于寇我垒”,也有敌人对唐王朝边境的侵扰。两种战争交替进行,性质是复杂的。诗中有战争给人民造成的流离失所的沉重灾难,也有封建军队中官兵不公的现实;既有军士对奴役压迫的不满和反抗,也有征人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既有征人戍边筑城的艰难困苦,也有士兵们的英勇作战。可谓这一时期的全景纪录。
第三,整组诗都以第一人称的手法来写,由征夫直接向读者诉说。这样寓主位于客位,可以畅所欲言地指斥时政。这正是用第一人称的自由方便处。此外,诗人以第一人称的手法叙事,仿佛亲身经历一般,这就增加了真实感和亲切感,更具有感染力和说服力。
第四,诗人善于抓住人物特征,着重人物的心理刻划,精心塑造了一个来自老百姓的淳厚朴实、勇敢善战的士兵的生动形象。诗人在刻划人物的心理活动时,或通过人物行动的细节描写以突出他矛盾复杂的内心世界,如第二首写这个征人冒险轻生、拚命练武的行动,就反衬出这个征人内心的苦闷和忧怨;第三首用磨刀伤手而自己不觉来刻划他“心绪乱已久”,内心烦乱不安的矛盾痛苦。这种用人物行动细节的描写来刻划人物复杂的内心变化,就使人物的形象有血有肉,栩栩如生,避免了枯燥乏味的直接说教。或通过比兴手法来刻划人物的内心活动的变化,如第七首“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就将自己思念故乡、想念亲人的迫切心情托之“汉月”,寄之“浮云”,这就使人物复杂抽象的心理变化和感情特征具有可感性、形象性,使读者易于了解和接受。此外第八首描写这个征人对敌作战的英勇顽强,第九首写他对功赏的正确态度,虽着墨不多,但都形象逼真,跃然纸上。
1.彭定求 等.全唐诗(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60
2.萧涤非.杜甫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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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周啸天 等.唐诗鉴赏辞典补编.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0.249-251
7.陈贻焮.杜甫评传(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206-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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