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1.暗香:词牌名,为姜夔自度曲。双调九十七字,前段九句五仄韵,后段十句七仄韵。《绝妙好词》调名下题“梅”。《词综》调名下题“石湖咏梅”。
2.辛亥:光宗绍熙二年(1191)。
3.载雪:冒雪乘船。诣:往,到。石湖:位于今苏州西南,与太湖通。南宋诗人范成大晚年居住石湖,自号石湖居士。
4.止既月:停留一个月。既,尽。
5.授简索句:给予纸笺,要白石作词。竹简,上古用来刻携文章,此指纸笺。
6.征新声:征求新的词调。
7.把玩:指反复欣赏。
8.工妓:乐工和歌妓,即演唱和伴奏者。毛刻本、清抄本作“二妓”。隶习:学习。隶,《砚北杂志》作“肄”。肄,练习,演练。
9.名:《绝妙词选》作“命”。《暗香》《疏影》:北宋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为咏梅名句,姜夔取两句首词,为自度咏梅曲之调名。
10.唤起玉人:写过去和美人冒着清寒、攀折梅花的韵事。玉人,美人,心爱之人。以玉形容人,兼该形质。贺铸《浣溪纱》词:“美人和月摘梅花。”
11.“何逊”二句:作者以何逊自拟,说自己年岁渐老,这样说也表现了对石湖授简索句的自谦。何逊,南朝梁诗人,早年曾任南平王萧伟的记室。酷爱梅花,任扬州法曹时,廨舍有梅花。有《咏早梅》等诗。
12.但怪得:惊异。竹外疏花:竹林外面几枝稀疏的梅花。北宋苏轼《和秦太虚梅花》:“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枝斜更好。”
13.香冷:寒梅的香气透进诗人的屋子里。瑶席:精美的宴席。
14.江国:江南水乡,作者所在之地。
15.“叹寄与”句:借陆凯折梅赠友的典故,表达与所思念的人分离,无法两情相通。
16.翠尊:用绿宝石制成的酒杯,诗词中惯用的美化写法。泣:柯南陔刻本《绝妙好词》注:“当作‘竭’。”有刻本作“竭”者,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谓当从嘉泰本作“泣”,引陈允平、邵亨贞和此词皆作“泣”。这句说端起酒杯,潸然泪下。
17.红萼:红色的花,这里指红梅。耿:耿然于心,不能忘怀。这句说对着默默无语的梅花,思念当时一同冒寒折梅的玉人的情感更加强烈。
18.千树:写寒冬时千树红梅映在西湖碧水之中的美丽景色。宋时杭州西湖上的孤山梅树成林,所以有“千树”之说。
辛亥年冬天,我冒雪去拜访石湖居士。停留了一个月,居士给我纸笺,要求我创作新曲,于是我创作了这两首词曲。石湖居士吟赏不已,教乐工歌妓练习演唱,音调节律悦耳婉转。于是将其命名为《暗香》《疏影》。
昔日皎洁的月色,曾经多少次映照着我,对着梅花吹得玉笛声韵谐和。笛声唤起了美丽的佳人,跟我一道攀折梅花,不顾清冷寒瑟。而今我像何逊已渐渐衰老,往日春风般绚丽的辞采和文笔,全都已经忘记。但是令我惊异,竹林外稀疏的梅花,谒将清冷的幽香散入华丽的宴席。
江南水乡,正是一片静寂。想折枝梅花寄托相思情意,可叹路途遥遥,夜晚一声积雪又遮断了大地。手捧起翠玉酒杯,禁不住洒下伤心的泪滴,面对着红梅默默无语。昔日折梅的美人便浮上我的记忆。总记得曾经携手游赏之地,千株梅林压满了绽放的红梅,西湖上泛着寒波一片澄碧。此刻梅林压满了飘离,被风吹得凋落无余,何时才能重见梅花的幽丽?
这首词创作于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与词人《长亭怨慢·渐吹尽》为同年之作。是年冬,姜夔载雪访范成大于石湖。他在石湖住了一个多月,自度《暗香》《疏影》二曲咏梅。范成大曾官四川制置使、参知政事,仕途极为通达,在诗坛上,声名也甚显赫,晚年因病退居石湖,邀姜夔作客时,年已六十五岁,自是前辈人物。而姜夔,当时年纪三十五六岁,不过是后生才俊。范成大也喜爱梅花,买园种梅,并著《梅谱》。姜夔客石湖时,正是以自己的专擅,投主人的雅好,驰骋才华,呕心沥血,创作了这两篇咏梅绝唱的。沈祖棻云,“《暗香》《疏影》虽同时所作,然前者多写身世之感,后者则属兴亡之悲,用意小别,而其托物言志则同。”
这首词的意脉,陈匪石引周济说:“前五句为‘盛时如此’;‘何逊而今渐老’四句为‘衰时如此’;‘长记曾携手处’二句为‘想其盛时’;‘又片片’二句为‘感其衰时’。愚就全词观之,以局势转折论,周说诚谛。”全词在今昔对比中,寓盛衰之感和怀人之思。至于盛衰是一己的还是家国的,怀人是怀所恋还是怀帝妃,可见仁见智,不必强求。
上片“旧时”“而今”,下片“正”“曾”“又”,将今昔脉络标示得十分清楚。起五句写旧时赏梅情景,无论文字与意境,皆优美之极:“梅边月下,笛声悠扬,当斯时也,复唤起玉人,犯寒摘花,月色笛声,花光人影,融成一片,试思此何等境界,何等情致!”(沈祖棻语)“何逊”两句陡落:“都忘却”,是苦境中人无赏花赋诗的兴致,也是旧时的美好不堪提起,着笔浑简,将现状之衰飒寄于言外。“但怪得”再转,写人衰颓不堪对花,花却以馨香袭人——旧时之赏,而今却“怪”,一字之中深含今昔之变。“瑶席”美称石湖之精雅,非言奢也。
过遍两句,字面上是写江南冬末万木萧条之景,实际也是上片衰飒之情的外化。“寄与路遥”,以陆凯折梅赠友的典故,递入怀人。“叹”是路遥无从寄与,故怀人实为绝望。“翠尊”由上“瑶席”出,“红萼”由上“疏花”出,关合紧密。盖把酒生悲,对花无言,只有“耿相忆”,“耿”,相忆之清晰而锐利的感觉,“长记”紧承“相忆”,再折入“旧时”,与玉人携手西湖,但见千万树梅花犯寒而开,势压千顷寒波,是何等精神,何等气象,堪称千古名句。“又”字跌落到眼前,翻进一层描写现境作结:片片吹尽,“竹外疏花”自然不得见;玉人攀摘,就更不可能了。极沉痛之情,寄之花事,文字优美,笔致婉丽,正如张炎所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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