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jù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ài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xiāo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sǎng颡kuí頯。凄然似秋,xuān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gū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bǐng邴邴乎其似喜也,崔崔乎其不得已也,chù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也,áo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hé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循。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循,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循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xī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勘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zhuān颛xū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南伯子葵问乎女yǔ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yīng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kāo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pián胼𫏨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chì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以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mò镆yé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qú蘧然觉。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穷终!”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𤴯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jī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zhǐ轵?夫尧既已qíng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fǔ黼fú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jī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cù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1. 天:指天然的大道,亦即万物的宗师。
2. 天而生:谓顺应自然的道理而知。
3. 知之盛:认识的最高境界。盛,极。
4. 知:认识。
5. 有所待:谓有所依赖,要依赖一定条件。
6. 当:恰当。
7. 特:独。
8. 庸讵:何以,怎么。
9. 真人:全真之人。按:此节即本篇主旨所在。
10. 不逆寡:谓不拒绝薄德无智的愚事(释德清说)。逆,拒。寡,少,谓薄德无智的愚人。
11. 不雄成:意谓不以身先人成功(宣颖说)。成,成功。
12. 不谟士:意谓无心于事,虚己以游。谟,谋。士,古与“事”通。
13. 过:差失。
14. 当:谓行之而当(俞械《庄子平议》)。
15. 濡:沾湿。
16. 热:谓不感到炽热。
17. 知:见识。
18. 登假于道:谓达到大道的境界。假,至。
19. 其寝不梦:谓其心静神定,妄想不生,故其寝而无梦。
20. 其觉无忧:谓其虚怀游世,无得失之心,故其醒时无忧。
21. 其食不甘:谓其以道自娱,不甘于味。
22. 其息深深:谓其心静泰定,气息深沉。
23. 嗌:塞在喉咙中的言语。
24. 言:塞在喉咙中的言语。
25. 哇:呕吐。
26. 耆:通“嗜”,嗜好。
27. 天机:谓天生的机智,或训作“灵性”。
28. 浅:低下,迟钝。
29. 说生:对生存感到欣喜。说,通”悦”。
30. 恶死:厌恶死亡。
31. 出:生。
32. 欣:欣喜。
33. 入:死。
34. 距:通“拒”。
35. 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无拘束的样子。
36. 始:谓生命之源。
37. 终:谓生命之终结。
38. 之:指自然。
39. 捐:弃。
40. 天:天命之常。
41. 志:谓有志于道。
42. 寂:寂然安闲。
43. 颡:额。
44. 頯:广大。
45. 极:本谓所至之境,这里指迹象。
46. 亡国:亡人之国。
47. 利泽:利益和恩泽。
48. 通物:谓与外界交往。
49. 非贤也:“天时”两句:意谓揣度求合于天时,非任自然,不是贤人。
50. 非君子也:“利害”两句:谓不能等同利害,并非是君子。通,谓齐一,等同。
51. 非士也:“行名”两句:伪行虚名而无实,则非士。失己,谓失去天然本性之实。
52. 非役人也:“亡身”两句:意谓自失真性,只能被世人役使,不能役使世人。亡身,指自丧真性。役人,役使人。
53. 狐不偕:姓狐,字不偕,古贤人。或谓为尧时人,不受尧禅让,投河而死。
54. 务光:夏末隐士,汤让天下而不受,负石投庐水而死。
55. 叔齐:伯夷、叔齐:孤竹君二子,武王伐纣,二人叩马而谏,武王不从,遂隐于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
56. 箕子:纣王庶叔,因忠谏不从而佯狂为奴,被纣王囚禁。
57. 胥余:不详。或谓比干,或谓伍子胥,皆无从稽考。
58. 纪他:殷时隐者,恐汤让位,携弟子俱隐霰水旁。
59. 申徒狄:殷时人,因仰慕纪他,负石沉河而死。
60. 役人之役:谓为人使用。
61. 适人之适:谓使人安适。
62. 而不自适其适者也:谓不知自寻快乐的人。按:谓以上数人,皆殉名丧实,知之不真,与真人相距甚远。
63. 其状义而不朋:意谓真人形象高大而不崩坏。义,通“峨”,高大的样子。“义”繁体作“羲”,俞概说:“‘峨’与‘羲’并从‘我’声,故得通用。《天道》篇‘而状羲然’,‘羲然’即‘峨然’也。”(《庄子平议》)朋,通“崩”,崩坏。
64. 若不足而不承:意谓好像不足而又无以承受。
65. 与乎:与乎,安闲的样子。与,通“豫”。
66. 觚:通“孤”,独,谓超群。
67. 坚:固执。
68. 张乎:广大的样子。
69. 华:浮华。
70. 邴邴乎:意谓畅然和适,似有喜色。邴邴乎,和适的样子。
71. 滀乎进我色也:意谓容颜和悦的样子令人可亲。滀,水聚有光泽,比喻容颜和悦。进我色,和泽之色,令人可亲。
72. 与乎止我德也:意谓宽闲之德,使我归止。
73. 厉乎其似世也:意谓真人胸襟恢宏,阔大无涯。厉,当作“广”,古代“厉”与“广”往往混用。世,通“大”。“世”与“大”二字,古代音义相同。也,郭本原作“乎”,据陈碧虚《庄子阙误》改。
74. 謷乎其未可制也:意谓高放自得而不可驾驭。謷,通“傲”,高远旷放。“傲”与“放”同义。
75. 连乎其似好闭也:意谓绵邈深长好像是闭口缄默。连乎,绵长的样子。闭,闭口缄默。
76. 悗乎忘其言也:意谓不经心的样子,若忘其言。悗,无心的样子。其,代指真人。
77. 以刑为体:谓把刑律作为主体。
78. 以礼为翼:谓把礼仪作为辅助。翼,羽翼,这里引申为辅助。
79. 以知为时:谓用智慧审时度势。
80. 以德为循:谓以坚持高尚道德为处事所遵循的原则。
81. 绰乎其杀也:承上句以刑律为主体而言,意谓以杀止杀,杀一惩万,虽杀而犹觉宽大。绰,宽余,这里引申为宽大。
82. 不得已于事也:谓出于无奈而应付事物。
83. 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意谓把那些有识之士都引导至很高的境界。有足者,有脚的人,比喻有识之士。丘,山丘,比喻较高的境界。
84. 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谓世人真的以为真人勤于修行呢!
85. 其弗好之也一:“故其”两句:意谓真人无心好恶,所以好与恶都是同一心境。
86. 其不一也一:“其一”两句:意谓真人抱一,一样与不一样皆相同。
87. 其不一与人为徒:“其一与”两句:意谓真人处于混同心境时,则与自然天道同游;其处于差别境界时,则与世人混迹。为徒,为同类,意谓混迹其中。
88. 天与人不相胜也:意谓天人合德,天人合一,两不相伤。胜,克。
89. 天也:“死生”四句:意谓生与死,是不可避免的生命活动;它好像昼夜的不停运行,是自然的规律。 “命” “天”都指自然实理,即自然规律。其,指死生。有,通“犹”。
90. 皆物之情也:“人之”两句:意谓对于自然规律,人是无法干预的,这都符合事物变化之情理。与,干预。
91. 而况其卓乎:“彼特”三句:意谓人皆以“天”为生父,而且爱戴它,何况对卓然独化而至于玄冥的大道呢!彼,指人。特,独。卓,指卓然独化的大道。
92. 而况其真乎:“人特”三句:意谓世人认为国君的才智、地位超过自己,应为其效忠而捐身,何况对待无与伦比的真人(道)呢!愈乎己,超过自己。真,真人,即道。
93. 涸:水干枯。
94. 相濡以沫:“鱼相”三句:意谓鱼相互挤在陆地上,用湿气相互滋润,用唾沫相互沾湿。相呴,相呼吸。呴,吐气。濡,沾湿。
95. 不如相忘于江湖:意谓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这里暗喻世人应忘掉生死,而游于大道之乡。
96. 化其道:谓与道化而为一。
97. 夫大块载我以形:意谓大地用形体托载着我。大块,大地。载,托载。按:“载我以形”为倒句,即
98. 息我以死:“劳我”三句:意谓用生长来勤劳我,用衰老来闲逸我,用死亡来安息我。佚,通“逸”,闲逸。
99. 善吾生:谓把我的出生视为好事。
100. 善吾死:把我的死亡亦视为好事。
101. 谓之固矣:“夫藏”三句:意谓把船隐藏在山谷中,把渔具隐藏在大泽中,可以说是很可靠了。山,通“汕”,渔具。固,牢固,可靠。
102. 负:背。
103. 昧者:睡着的人。昧,通“寐”,睡。
104. 循:逃遁,亡失。
105. 是恒物之大情也:“若夫”两句:意谓假若把天下隐藏在天下中是不会亡失的,这是万物普遍的至理。
106. 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意谓一旦被大自然铸成人形就欣然若狂。特,与“一”义同(清代吴汝纶《庄子点勘》)。犯,通“范”,铸造。
107. 其为乐可胜计邪:意谓人的形体,千变万化是不曾有穷尽的,因此而欣喜,欣喜的事哪里能计算清楚呢?未始有极,谓没有穷尽。胜,尽。
108. 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循而皆存:意谓圣人游心自然,无得无丧,与道共存。
109. 人犹效之:意谓对能够明白寿命长短和生死的人,人们尚且效法他。善,指能看透。妖,通“夭”,少。“少”“老”指生命长短。“始”“终”指生死。
110. 系:系属。
111. 待:依赖。
112. 情:实。
113. 信:亦作“实”解。
114. 无为:恬淡寂寞,无所作为。
115. 无形:没有形态,视之不见。
116. 自本自根:意谓道自生自长,不以他物为根本。
117. 固存:谓本来就存在着。
118. 神鬼神帝:意谓变化莫测。
119. 太极:谓清虚浑沌之气。先:应为“上”字(俞樾说)。
120. 六极:指天、地与四方。
121. 豨韦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
122. 之:指大道。
123. 以挈天地:谓整顿乾坤。
124. 以袭气母:意谓调合元气(宣颖说)。袭,合。气母,谓元气。
125. 维斗:北斗星。
126. 不忒:不易其度。
127. 不息:谓运行不止。
128. 勘坏:传说中昆仑山之神,人面兽形。
129. 以袭昆仑:谓入主昆仑山。
130. 冯夷:黄河之神。
131. 大川:指黄河。
132. 肩吾:泰山之神。
133. 以处大山:谓驻守泰山。
134. 以登云天:谓登天成仙。
135. 颛顼:黄帝之孙,为五帝之一,号高阳。
136. 以处玄宫:居住玄宫。玄宫,北方之宫。玄(黑)为北方之色,故称。
137. 禺强:水神。
138. 立乎北极:谓自立为北海之神。乎,于。北极,北海。
139. 西王母:传说中的神人。
140. 坐乎少广:谓常坐于西极的少广山中。少广,传说中的山名。
141. 彭祖:传说为帝颛顼之元孙。
142. 有虞:指虞舜时代。有,名词字头。
143. 五伯:即五霸。伯,通“霸”,谓夏朝的昆吾、殷朝的大彭、豕韦,周朝的齐桓公、晋文公。
144. 傅说:殷商时代的名士。
145. 以相武丁:谓做了殷高宗武丁的国相。
146. 奄有天下:谓统治天下。奄有,囊括。
147. 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传说傅说死后,精神升天,驾驭东维、箕、尾星,并列于亢角列星之中。乘骑,谓驾驭。东维、箕、尾,星名。比,并列。
148. 南伯子:虚构人物。
149. 女偊:虚构人物。
150. 孺子:童子。
151. 闻道:谓得道。
152. 恶:不。上“恶”字,叹其道难言;下“恶”字,叹其道不容易学。
153. 子非其人也:意谓你不是能够学道的人。
154. 卜梁倚:虚构人物。
155. 才:天资。
156. 道:虚心凝淡之性。
157. 庶几:或许,差不多。
158. 果:果真。
159. 圣人:指得道之人。
160. 告:传授。
161. 守而告之:犹言不轻易教他,有保留地传道给他。
162. 参:同“三”。
163. 外:置于度外,遗忘。
164. 外物:谓遗忘人事。
165. 外生:谓忘身。
166. 朝彻:意谓明彻。朝,通“昭”。
167. 独:一,指大宗师,亦即大道。
168. 无古今:谓以古今为一样。
169. 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意谓而后才能达到无生死的境界。不死不生,谓无死生。
170. 生生者不生:“杀生”两句:意谓死者未曾灭,生者未曾生。杀,灭。死,亦灭。
171. 将:送。
172. 撄:拢动。
173. 宁:寂静。
174. 诸:之于。
175. 副墨之子:即指文字。副墨,文字。文以载道,犹道之副贰也。后来文字,皆初作文字者所生,故名为“子”。
176. 洛诵:指言语。洛,当读为“洛”,论也。文字本于语言,故称“洛诵之孙”。
177. 瞻明:见解洞彻。
178. 聂许:耳闻心许。
179. 需役:待时行使。
180. 于讴:吟咏嗟叹。
181. 玄冥:幽渺深远。
182. 参寥:参悟空虚。
183. 疑始:无始。此谓学于无始,道方学成。
184. 子来:子祀、子舆、子犁、子来皆为虚构人物。
185. 相与语:谓相互交谈。
186. 尻:尾骨。
187. 与之:谓与他。
188. 莫逆于心:谓彼此心意相通,无所违背。逆,违背。
189. 遂:于是。
190. 俄而:不久。
191. 拘拘:曲挛不伸的样子。
192. 曲偻:驼背。
193. 发背:背上生疮。
194. 上有五管:谓五脏朝天。
195. 颐隐于齐:谓面颊隐陷在肚脐下。齐,通“脐”。
196. 肩高于顶:谓两个肩膀高于头顶。
197. 句赘指天:意谓因腰弯低头,所以发髻总是朝天。句赘,发髻。指天,朝天。
198. 阴阳之气有沴:谓阴阳二气乖戾不调。
199. 其心闲而无事:意谓子舆虽然形残,其仍能闲逸自适,不以形废为念。
200. 胼𫏨而鉴于井:意谓子舆步履艰难地走到井边,对着井水照自己。胼𫏨,步履维艰的样子。鉴,照。
201. 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此句感情色彩与前句稍有不同,前句子舆对自身的变化非常达观,赞叹造物力量之大,竟使人完全变成两样,此句则写子舆惊叹造物者竟把他变成如此曲挛不伸的丑态。
202. 女恶之乎:谓你厌恶这种变化吗?
203. 浸:渐。
204. 假:使。
205. 时夜:即“司夜”,报晓。
206. 弹:弹弓。
207. 求鸮炙:谓打下弱鸟烤肉吃。
208. 轮:车轮。
209. 以神为马:谓用精神当作骏马。
210. 岂更驾哉:难道还需要更换车驾吗?
211. 不能入:谓不能侵入内心。
212. 县解:犹言“解人于倒悬”。释德清说:“言生累如倒悬,超乎死生,则倒悬解矣。” (《庄子内篇注》)县,通“悬”。
213. 物有结之:意谓为阴阳之气所束缚(林云铭《庄子因》)。物,外物,指阴阳二气。
214. 物不胜天:人任造化变迁,故谓人不能胜天。物,指人。天,指造物者,即大自然。
215. 喘喘然:气喘急促的样子。
216. 妻子:妻子和儿女。
217. 环:围。
218. 叱:呵斥。
219. 避:退避开。
220. 无怛化:谓不要惊动他的变化。道家以死为化,故如此说。怛,惊。
221. 倚其户与之语:谓子犁靠倚门框与子来说话。
222. 又将奚以汝为:意谓又将把你变到何处去?
223. 唯命之从:“父母”三句:意谓子女对父母,无论东西南北,都要听从父母之命。父母于子,为“子于父母”的倒句,下“阴阳于人”句,亦如此。
224. 不翅:不啻,不止。
225. 彼:指造化。
226. 近:迫。
227. 悍:违逆。
228. 大冶:冶金工匠。
229. 踊跃:跳跃。
230. 镆铘:良剑名。
231. 不祥之金:谓不吉祥的金属。
232. 今一犯人之形而曰:谓现在造化一旦把人铸成人的形体而人便喊叫说。犯,通“范”,铸造。
233. 人耳:人呀!
234. 今一以天地为大炉:谓现今一旦把天地当作冶炼的大熔炉。
235. 恶乎往而不可哉:意谓天地万物俱在造化钧陶之中,何往而不可呢!
236. 成然:安然。
237. 蘧然:忽然。
238. 子琴张: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皆为虚构人物。
239. 相为:相助。
240. 挠挑:宛转。
241. 无极:谓太虚。
242. 莫然有间:意谓他们淡漠相交不久。莫然,即“漠然”,淡漠无心。有间,谓不久。
243. 侍事:谓吊唁和帮助治丧。
244. 嗟来:犹“嗟乎”,招魂的叹词。来,语助词,在《庄子》书中多有。
245. 而已反其真:谓你已经返归大道。而,通“尔”,你,指子桑户。
246. 我犹为人:谓我们尚且为人。猗:叹词,犹“啊”。按,齐生死、忘哀乐,临尸而歌,可谓“方外之至”!
247. 趋而进:谓快步走到他们跟前。趋,疾行。
248. 礼乎:谓合乎礼仪吗?
249. 是恶知礼意:谓子贡此种人哪里会懂得礼的真正含义!
250. 修行无有:即“无有修行”。
251. 命:名,称。
252. 方之外:谓礼法之外,亦即世外。
253. 不相及:谓彼此不相干。
254. 女:通“汝”,你。
255. 陋:鄙陋。
256. 造物者:即大道。
257. 为人:犹为偶,为友。
258. 天地之一气:指万物之初的混茫世界。
259. 附赘县疣:谓附生在人身的痍瘤。附,附生。赘,肉瘤。县,通“悬”,悬生的。疣,瘤痈。
260. 决:破。
261. 𤴯:皮肤上的肿包。
262. 溃痈:使脓疮溃烂。
263. 反复终始:意谓从生到死,循环往复。
264. 不知端倪:谓不见头绪。端,绪。倪,畔。
265. 芒然:即“茫然”,无所系累的样子。
266. 彷徨:与“逍遥”同义,自得逸乐的意思。
267. 尘垢之外:谓世外。
268. 无为之业:意谓无为寂寞之乡。
269. 愦愦然:烦乱的样子。
270. 以观众人之耳目哉:意谓让众人所听闻和观看呢!观,示。
271. 夫子:指孔子。
272. 何方之依:谓依从何方,即依从“方外”还是依从“方内”呢?
273. 天之戮民:意谓天施给刑罚的人。按:孔子自以为不能摆脱天之桎梏,故谓“天之戮民”。
274. 其方:谓游于“方外”的方法。方,术。
275. 造:生。
276. 穿池而养给:意谓掘地成池,鱼得水而供养丰足。穿池,谓掘地成池。
277. 生:通“性”,心性。
278. 乎道术:即指大道。
279. 畸人:谓不同世俗的“方外”之人。畸,异。
280. 侔:合,同。
281. 孟孙才:姓孟孙,名才,鲁国人。按:此则故事是虚构的,并非实事。
282. 中心不戚:谓心中不悲伤。中心,即“心中”。
283. 居丧:服丧,守丧期间。
284. 是:此,指涕泪、悲伤和哀情。
285. 以善处丧盖鲁国:谓孟孙才以善于处理丧事而名扬鲁国。盖,覆盖,谓名冠一时。
286. 固有:岂有。
287. 回壹怪之:谓我颜回感到奇怪。壹,语助词。或作“一”。
288. 尽之:谓尽到处丧之礼。
289. 进于知:谓其超过知道服丧礼仪的人。进,胜过。
290. 唯:读为“虽”。
291. 其:抑或。
292. 未始觉:谓未曾醒。
293. 有旦宅而无情死:“且彼”两句:意谓孟孙才认为其母在变化中虽有骇动之形,其心并无损耗;虽有惊忧,而并无精神之丧。骇,骇动。旦宅,通“怛咤”,惊忧。情,精神。
294. 特觉:谓独自觉醒。
295. 是自其所以乃:意谓故其乃如此哭而不哀切(释德清说)。乃,那等样子(刘凤苞说)。
296. 吾之:意谓这是我。
297. 厉乎天:谓至于天。厉,戾,即到达。
298. 没于渊:谓潜入水中。
299. 不识今之言者:意谓不知现在说话的我。不识,不知。
300. 造适:至适,内心感到快适。或谓称意之极。
301. 献笑:突然发笑。
302. 乃入于寥天一:意谓进入虚空寂寥的自然境界,而与大道混为一体。
303. 意而子:虚构人物。
304. 何以资汝:用什么来教诲你?资,资助,这里作“教诲”讲。
305. 躬服:身体力行。
306. 明言:明辨。
307. 而奚来为轵:即“而为奚来软”的倒装。意谓你为何而来呢?而,通“尔”,你。敦,通“只”,语助词。
308. 黥:在犯人面额刻刺而涂墨的刑罚,亦称墨刑。
309. 劓:割去鼻子的刑罚。
310. 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谓你将怎样遨游于逍遥自在的变化境界呢?遥荡,逍遥。恣睢,放纵不拘。转徙,指变化。涂,境界。
311. 藩:藩篱。
312. 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意谓瞎子无法欣赏眉目姣好的面容。与,参与,这里犹言欣赏。
313. 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谓瞽者无法欣赏礼服上青黄色的华丽花纹。瞽者,有睛无缝而不能见物的瞎子。
314. 无庄:虚构的古代美女。
315. 据梁:虚构的古代大力士。
316. 亡其知:失去他的智慧。
317. 炉捶:炉和锤,谓冶炼锻打。捶,通“锤”。
318. 乘成:乘其浑全大道(释德清说)。
319. 未可知也:意谓不知造物者是否能满足你的愿望。
320. 吾师乎:谓我的宗师啊!按:意谓我的宗师大道,尧并不能比。下面即夸其宗师。
321. 赍万物而不为义:意谓调和万物而并不认为是行义。赍,粉碎,这里引申为调和。
322. 泽及万世:谓恩泽及于万代黎民。泽,恩泽。
323. 此所游已:谓此即我所逍遥的境界!按:此段谓欲学大道,必须摒绝仁义之心。
324. 益:增益,指经过修养而进入道境。
325. 犹未也:“可矣”两句:意谓忘仁义,有可能入道,然而还是没有进入大道境界。
326. 坐忘:意谓静坐而忘记一切,从而进入大道境界。
327. 蹴然:惊奇而变容的样子。
328. 同于大通:“堕肢体”四句:意谓毁废形体,泯灭见闻,形智皆弃,与大道混然一体。大通,即大道。
329. 化则无常也:“同则”两句:意谓与大道混同则无偏好,顺应大道的变化就不会滞守常理。常,谓常理。
330. 丘也请从而后也:“而果”两句:意谓你果真成为贤人了啊!我孔丘也要向你学习而步你后尘了。从,跟从。而,通“尔”,你。
331. 子桑:虚构人名。或曰即子桑户。
332. 霖雨:连绵不断的雨。
333. 殆病:大概饿坏了。病,疾重,这里指饿得厉害。
334. 若歌若哭:好像是唱歌,又像是在哭泣。
335. 人乎:“父邪”四句:意谓使自己贫困者是父亲、母亲,还是天地和人呢?
336. 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意谓不能胜任其声,而急促地吟着诗。不任,不堪,不胜。趋举,急促地吟唱。
337. 何故若是:意谓为何如此不成音韵?
338. 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意谓我在思索使我如此贫困的是谁,而却不得而知。与下句“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同义。
339. 然而至此极者:意谓使我至此十分贫困的境地,大概是大道吧!命,指自然,即为大宗师的道。
知道自然的作为,并且了解人的作为,这就达到了认识的极点。知道自然的作为,是懂得事物出于自然;了解人的作为,是用他智慧所通晓的知识哺育、熏陶他智慧所未能通晓的知识,直至自然死亡而不中途夭折,这恐怕就是认识的最高境界了。虽然这样,还是存在忧患。人们的知识一定要有所依凭方才能认定是否恰当,而认识的对象却是不稳定的。怎么知道我所说的本于自然的东西不是出于人为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人为的东西又不是出于自然呢?
况且有了“真人”方才有真知。什么叫做“真人”呢?古时候的“真人”,不倚众凌寡,不自恃成功雄踞他人,也不图谋琐事。像这样的人,错过了时机不后悔,赶上了机遇不得意。象这样的人,登上高处不颤栗,下到水里不会沾湿,进入火中不觉灼热。这只有智慧能通达大道境界的人方才能像这样。
古时候的“真人”,他睡觉时不做梦,他醒来时不忧愁,他吃东西时不求甘美,他呼吸时气息深沉。“真人”呼吸凭借的是着地的脚根,而一般人呼吸则靠的只是喉咙。被人屈服时,言语在喉前吞吐就像哇哇地曼语。那些嗜好和欲望太深的人,他们天生的智慧也就很浅。
古时候的“真人”,不懂得喜悦生存,也不懂得厌恶死亡;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推辞;无拘无束地就走了,自由自在地又来了罢了。不忘记自己从哪儿来,也不寻求自己往哪儿去,承受什么际遇都欢欢喜喜,忘掉死生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本然,这就叫做不用心智去损害大道,也不用人为的因素去帮助自然。这就叫“真人”。像这样的人,他的内心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他的容颜淡漠安闲,他的面额质朴端严;冷肃得像秋天,温暖得像春天,高兴或愤怒跟四时更替一样自然无饰,和外界事物合宜相称而没有谁能探测到他精神世界的真谛。所以古代圣人使用武力,灭掉敌国却不失掉敌国的民心;利益和恩泽广施于万世,却不是为了偏爱什么人。乐于交往取悦外物的人,不是圣人;有偏爱就算不上是“仁”;伺机行事,不是贤人;不能看到利害的相通和相辅,算不上是君子;办事求名而失掉自身的本性,不是有识之士;丧失身躯却与自己的真性不符,不是能役使世人的人。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这样的人都是被役使世人的人所役使,都是被安适世人的人所安适,而不是能使自己得到安适的人。
古时候的“真人”,神情嵬峨而不矜持,好像不足却又无所承受;态度安闲自然、特立超群而不执着顽固,襟怀宽阔虚空而不浮华;怡然欣喜像是格外地高兴,一举一动又像是出自不得已!容颜和悦令人喜欢接近,与人交往德性宽和让人乐于归依;气度博大像是宽广的世界!高放自得从不受什么限制,绵邈深远好像喜欢封闭自己,心不在焉的样子又好像忘记了要说的话。把刑律当作主体,把礼仪当作羽翼,用已掌握的知识去等待时机,用道德来遵循规律。把刑律当作主体的人,那么杀了人也是宽厚仁慈的;把礼仪当作羽翼的人,用礼仪的教诲在世上施行;用已掌握的知识去等待时机的人,是因为对各种事情出于不得已;用道德来遵循规律,就像是说大凡有脚的人就能够登上山丘,而人们却真以为是勤于行走的人。所以说人们所喜好的是浑然为一的,人们不喜好的也是浑然为一的。那些同一的东西是浑一的,那些不同一的东西也是浑一的。那些同一的东西跟自然同类,那些不同一的东西跟人同类。自然与人不可能相互对立而相互超越,具有这种认识的人就叫做“真人”。
死和生均非人为之力所能安排,犹如黑夜和白天交替那样永恒地变化,完全出于自然。有些事情人是不可能参与和干预的,这都是事物自身变化的实情。人们总是把天看作生命之父,而且终身爱戴它,何况那特立高超的“道”呢!人们还总认为国君是一定超越自己的,而且终身愿为国君效死,又何况应该宗为大师的“道”呢?
泉水干涸了,鱼儿困在陆地上相互依偎,互相大口出气来取得一点湿气,以唾沫相互润湿,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而自在。与其赞誉唐尧的圣明而非议夏桀的暴虐,不如把他们都忘掉而融化混同于“道”。
大地把我的形体托载,并且用生存来劳苦我,用衰老来闲适我,用死亡来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好事的,也就因此而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将船儿藏在大山沟里,将渔具藏在深水里,可以说是十分牢靠了。然而半夜里有个大力士把它们连同山谷和河泽一块儿背着跑了,睡梦中的人们还一点儿也不知道。将小东西藏在大东西里是适宜的,不过还是会有丢失。假如把天下藏在天下里而不会丢失,这就是事物固有的真实之情。人们只要承受了人的形体便十分欣喜,至于像人的形体的情况,在万千变化中从不曾有过穷尽,那快乐之情难道还能够加以计算吗?所以圣人将生活在各种事物都不会丢失的环境里而与万物共存亡。以少为善以老为善,以始为善以终为善,人们尚且加以效法,又何况那万物所联缀、各种变化所依托的“道”呢!
“道”是真实而又确凿可信的,然而它又是无为和无形的;“道”可以感知却不可以口授,可以领悟却不可以面见;“道”自身就是本、就是根,还未出现天地的远古时代“道”就已经存在;它引出鬼帝,产生天地;它在太极之上却并不算高,它在六极之下不算深,它先于天地存在还不算久,它长于上古还不算老。狶韦氏得到它,用来统驭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来调合元气;北斗星得到它,永远不会改变方位;太阳和月亮得到它,永远不停息地运行;堪坏得到它,用来入主昆仑山;冯夷得到它,用来巡游大江大河;肩吾得到它,用来驻守泰山;黄帝得到它,用来登上云天;颛顼得到它,用来居处玄宫;禹强得到它,用来立足北极;西王母得到它,用来坐阵少广山。没有人能知道它的开始,也没有人能知道它的终结。彭祖得到它,从远古的有虞时代一直活到五伯时代;傅说得到它,用来辅佐武丁,统辖整个天下,乘驾东维星,骑坐箕宿和尾宿,而永远排列在星神的行列里。
南伯子葵向女偊问道:“你的岁数已经很大了,可是你的容颜却像孩童,这是什么缘故呢?”女偊回答:“我得‘道’了。”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习吗?”女偊回答说:“不!怎么可以呢!你不是可以学习‘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明敏的才气却没有圣人虚淡的心境,我有圣人虚淡的心境却没有圣人明敏的才气,我想用虚淡的心境来教导他,恐怕他果真能成为圣人哩!然而却不是这样,把圣人虚淡的心境传告具有圣人才气的人,应是很容易的。我还是持守着并告诉他,三天之后便能遗忘天下,既已遗忘天下,我又凝寂持守,七天之后能遗忘万物;既已遗忘外物,我又凝寂持守,九天之后便能遗忘自身的存在;既已遗忘存在的生命,而后心境便能如朝阳一般清新明彻;能够心境如朝阳般清新明彻,而后就能够感受那绝无所待的‘道’了;既已感受了‘道’,而后就能超越古今的时限;既已能够超越古今的时限,而后便进入无所谓生、无所谓死的境界。摒除了生也就没有死,留恋于生也就不存在生。作为事物,‘道’无不有所送,也无不有所迎;无不有所毁,也无不有所成,这就叫做‘撄宁’。撄宁,意思就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纷扰,而后保持心境的宁静。”
南伯子葵又问:“你偏偏是怎么得‘道’的呢?”女偊又回答说:“我从副墨(文字)的儿子那里听到的,副墨的儿子从洛诵(背诵)的孙子那里听到的,洛诵的孙子从瞻明(目视明晰)那里听到的,瞻明从聂许(附耳私语)那里听到的,聂许从需役(勤行不怠)那里听到的,需役从於讴(吟咏领会)那里听到的,於讴从玄冥(深远虚寂)那里听到的,玄冥从参寥(高旷寥远)那里听到的,参寥从疑始(迷茫而无所本)那里听到的。”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在一块摆谈说:“谁能够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柱,把死当作尻尾,谁能够通晓生死存亡浑为一体的启发,我们就可以跟他交朋友。”四个人都会心地相视而笑,心心相契却不说话,于是相互交往成为朋友。不久子舆生了病,子祀前去探望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的样子!腰弯背驼,五脏穴口朝上,下巴隐藏在肚脐之下,肩部高过头顶,弯曲的颈椎形如赘瘤朝天隆起”。阴阳二气不和酿成如此灾害,可是子舆的心里却十分闲逸好像没有生病似的,蹒跚地来到井边对着井水照看自己,说:“哎呀,造物者竟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
子祀说:“你讨厌这曲屈不伸的样子吗?”子舆回答:“没有,我怎么会讨厌这副样子!假令造物者逐渐把我的左臂变成公鸡,我便用它来报晓;假令造物者逐渐把我的右臂变成弹弓,我便用它来打斑鸠烤熟了吃。假令造物者把我的臀部变化成为车轮,把我的精神变化成骏马,我就用来乘坐,难道还要更换别的车马吗?至于生命的获得,是因为适时,生命的丧失,是因为顺应;安于适时而处之顺应,悲哀和欢乐都不会侵入心房。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脱了倒悬之苦,然而不能自我解脱的原因,则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缚。况且事物的变化不能超越自然的力量已经很久很久,我又怎么能厌恶自己现在的变化呢?”
不久子来也生了病,气息急促将要死去,他的妻子儿女围在床前哭泣。子犁前往探望,说:“嘿,走开!不要惊扰他由生而死的变化!”子犁靠着门跟子来说话:“伟大啊,造物者!又将把你变成什么,把你送到何方?把你变化成老鼠的肝脏吗?把你变化成虫蚁的臂膀吗?”子来说:“父母对于子女,无论东西南北,他们都只能听从吩咐调遣。自然的变化对于人,则不啻于父母;它使我靠拢死亡而我却不听从,那么我就太蛮横了,而它有什么过错呢!大地把我的形体托载,用生存来劳苦我,用衰老来闲适我,用死亡来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是好事,也因此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现在如果有一个高超的冶炼工匠铸造金属器皿,金属熔解后跃起说‘我将必须成为良剑莫邪’,冶炼工匠必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金属。如今人一旦承受了人的外形,便说‘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人。如今把整个浑一的天地当作大熔炉,把造物者当作高超的冶炼工匠,用什么方法来驱遣我而不可以呢?”于是安闲熟睡似的离开人世,又好像惊喜地醒过来而回到人间。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在一起谈话:“谁能够相互交往于无心交往之中,相互有所帮助却像没有帮助一样?谁能登上高天巡游雾里,循环升登于无穷的太空,忘掉自己的存在,而永远没有终结和穷尽?”三人会心地相视而笑,心心相印于是相互结成好友。
过不多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知道了,派弟子子贡前去帮助料理丧事。孟子反和子琴张却一个在编曲,一个在弹琴,相互应和着唱歌:“哎呀,子桑户啊!哎呀,子桑户啊!你已经返归本真,可是我们还成为活着的人而托载形骸呀!”子贡听了快步走到他们近前,说:“我冒昧地请教,对着死人的尸体唱歌,这合乎礼仪吗?”二人相视笑了笑,不屑地说:“这种人怎么会懂得‘礼’的真实含意!”子贡回来后把见到的情况告诉给孔子,说:“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不看重德行的培养而无有礼仪,把自身的形骸置于度外,面对着死尸还要唱歌,容颜和脸色一点也不改变,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用来称述他们。他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呢?”孔子说:“他们都是些摆脱礼仪约束而逍遥于人世之外的人,我却是生活在具体的世俗环境中的人。人世之外和人世之内彼此不相干涉,可是我却让你前去吊唁,我实在是浅薄呀!他们正跟造物者结为伴侣,而逍遥于天地浑一的元气之中。他们把人的生命看作像赘瘤一样多余,他们把人的死亡看作是毒痈化脓后的溃破,像这样的人,又怎么会顾及死生优劣的存在!凭借于各各不同的物类,但最终寄托于同一的整体;忘掉了体内的肝胆,也忘掉了体外的耳目;无尽地反复着终结和开始,但从不知道它们的头绪;茫茫然彷徨于人世之外,逍遥自在地生活在无所作为的环境中。他们又怎么会烦乱地去炮制世俗的礼仪,而故意炫耀于众人的耳目之前呢!”
子贡说:“如此,那么先生将遵循什么准则呢?”孔子说:“我孔丘,乃是苍天所惩罚的罪人。即使这样,我仍将跟你们一道去竭力追求至高无尚的‘道’。子贡问:“请问追求‘道’的方法。”孔子回答:“鱼争相投水,人争相求道。争相投水的鱼,掘地成池便给养充裕;争相求道的人,漠然无所作为便心性平适。所以说,鱼相忘于江湖里,人相忘于道术中”。子贡说:“再冒昧地请教‘畸人’的问题”。孔子回答:“所谓‘畸人’,就是不同于世俗而又等同于自然的人。所以说,自然的小人就是人世间的君子;人世间的君子就是自然的小人。”
颜回请教孔子说:“孟孙才这个人,他的母亲死了,哭泣时没有一滴眼泪,心中不觉悲伤,居丧时也不哀痛。这三个方面没有任何悲哀的表现,可是却因善于处理丧事而名扬鲁国。难道真会有无其实而有其名的情况吗?颜回实在觉得奇怪。”孔子说:“孟孙才处理丧事的作法确实是尽善尽美了,大大超过了懂得丧葬礼仪的人。人们总希望从简治丧却不能办到,而孟孙才已经做到从简办理丧事了。孟孙才不过问人因为什么而生,也不去探寻人因为什么而死;不知道趋赴生,也不知道靠拢死;他顺应自然的变化而成为他应该变成的物类,以期待那些自己所不知晓的变化!
况且即将出现变化,怎么知道不变化呢?即将不再发生变化,又怎么知道已经有了变化呢!只有我和你呀,才是做梦似的没有一点儿觉醒的人呢!那些死去了的人惊扰了自身形骸却无损于他们的精神,犹如精神的寓所朝夕改变却并不是精神的真正死亡。唯独孟孙才觉醒,人们哭他也跟着哭,这就是他如此居丧的原因。况且人们交往总借助形骸而称述自我,又怎么知道我所称述的躯体一定就是我呢?而且你梦中变成鸟便振翅直飞蓝天,你梦中变成鱼便摇尾潜入深渊。不知道今天我们说话的人,算是醒悟的人呢,还是做梦的人呢?心境快适却来不及笑出声音,表露快意发出笑声却来不及排解和消泄,安于自然的推移而且忘却死亡的变化,于是就进入到寂寥虚空的自然而浑然成为一体。”
意而子拜访许由。许由说:“尧把什么东西给予了你?”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得亲身实践仁义并明白无误地阐明是非’”。许由说:“你怎么还要来我这里呢?尧已经用‘仁义’在你的额上刻下了印记,又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将凭借什么游处于逍遥放荡、纵任不拘、辗转变化的道途呢?”
意而子说:“虽然这样,我还是希望能游处于如此的境域。”许由说:“不对。有眼无珠的盲人没法跟他观赏佼好的眉目和容颜,瞎子没法跟他赏鉴礼服上各种不同颜色的花纹。”意而子说:“无庄不再打扮忘掉自己的美丽,据梁不再逞强忘掉自己的勇力,黄帝闻‘道’之后忘掉自己的智慧,他们都因为经过了‘道’的冶炼和锻打。怎么知道那造物者不会养息我受黥刑的伤痕和补全我受劓刑所残缺的鼻子,使我得以保全托载精神的身躯而跟随先生呢?”许由说:“唉!这可是不可能知道的。我还是给你说个大概吧。‘道’是我伟大的宗师啊!我伟大的宗师啊!把万物碎成粉末不是为了某种道义,把恩泽施于万世不是出于仁义,长于上古不算老,回天载地、雕创众物之形也不算技巧。这就进入‘道’的境界了。”
颜回说:“我进步了。”孔子问道:“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颜回说:“我已经忘却仁义了。”孔子说:“好哇,不过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再次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孔子问:“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颜回说:“我忘却礼乐了。”孔子说:“好哇,不过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又再次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孔子问:“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颜回说:“我‘坐忘’了”。孔子惊奇不安地问:“什么叫‘坐忘’?”颜回答道:“毁废了强健的肢体,退除了灵敏的听觉和清晰的视力,脱离了身躯并抛弃了智慧,从而与大道浑同相通为一体,这就叫静坐心空物我两忘的‘坐忘’。”孔子说:“与万物同一就没有偏好,顺应变化就不执滞常理。你果真成了贤人啊!我作为老师也希望能跟随学习而步你的后尘。”
子舆和子桑是好朋友,连绵的阴雨下了十日,子舆说:“子桑恐怕已经困乏而饿倒。”便包着饭食前去给他吃。来到子桑门前,就听见子桑好像在唱歌,又好像在哭泣,而且还弹着琴:“是父亲呢?还是母亲呢?是天呢?还是人呢?”声音微弱好像禁不住感情的表达,急促地吐露着歌词。子舆走进屋子说:“你歌唱的诗词,为什么象这样?”子桑回答说:“我在探寻使我达到如此极度困乏和窘迫的人,然而没有找到。父母难道会希望我贫困吗?苍天没有偏私地覆盖着整个大地,大地没有偏私地托载着所有生灵,天地难道会单单让我贫困吗?寻找使我贫困的东西可是我没能找到。然而已经达到如此极度的困乏,还是‘命’啊!”
《因宗师》主要阐述了大道的本质,以及大道与人的关系。全文可以分为十个章节进行赏析:
第一章提出了天与人的关系问题,认为“天与人不相胜”,人与自然是息息相关的;
第二章通过对死生是自然而不可避免的认识,并提出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观点;
第三章介绍了道的基本特点,即无形、永存和无限性;
第四章通过南伯子葵与女儒的对话,描述了学道的过程;
第五章描写了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因对“死生存亡为一体”有着共同的认知而结为好友,他们能够坦然地面对得与失、生与死,安心适时地顺应变化;
第六章描写了子桑户、孟子反和子琴张三人,因对道有着共同的认知而结为好友,之后子桑户死,孟子反和子琴张却临尸而歌,体现了“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的境界;
第七章写孟孙才的母亲去世,他能不被儒家繁琐礼节所拘束,了解生死的真谛,明白自然变化的道理;
第八章借意而子与许由的对话,质疑了儒家传统的仁义规范,并指出若陷于儒家传统的仁义束缚中,是很难领悟大道的;
第九章借颜回与孔子的对话,展示了何为“坐忘”,只有“堕体肢,黜聪明,离形去知”,才能与大道融通为一;
第十章通过对子桑面对困境的描写,阐释了安于自然变化的思想。
老子《道德经》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大道是这样玄虚,同为道家思想开山宗师的庄周在《大宗师》中也对“道”进行了深辟的阐述。
这篇散文的发端之辞使人联想起《养生主》中“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言论,看似将“生”与“知”辟为“有涯”与“无涯”,实则为引出下句“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一经转折,豁然开朗。同样,这篇文章首段分天分人,正由知天知人谈及知之盛,忽地反弹琵琶,跳出一句“虽然,有患”,惊醒梦中人。庄子早在《逍遥游》篇即批驳“有所待”的不可取,而“知”的获取又必须“有所待”,那么无论大知小知,知天知人,都会有不能把握的一面,都得“有所待”,自然亦是不可取的了。
清人刘凤苞曾说:“《大宗师》篇,是庄子勘破生死关头。”“生”为人间事,或许人力可以知之、善养之;“死”却是宇宙事,并非人们可以探求而得知的。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他是尽心关注人间的人,到了生与死的边界便驻步不前,只教人“知天命”,亦即知人之所限。承认不可知的死亡存在,再来把热血灌注于人们有力量改造的现实人生,提倡仁义。这是儒家人世的原则,也是儒家虽万难而不易其心的精神支柱。而庄子不喜谈仁义,数十载的人生,无论苦痛、欢欣,在他眼中仅仅是“俪然而往,俪然而来而已矣”。他认为真正得道者,应懂得“死生存亡之一体”,懂得“天人合一”。
《大宗师》中有一条成语极为著名:相濡以沫。现在多用以赞赏患难至交;但庄子却不以为然,说与其等到成为涸泽之鱼,不如平时自由自在地各自生活,逍遥快活,两两相忘。并且,他还由此引申至“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简单地看,这是让人们忘记善恶之别乃至取消万物的界限,但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更深刻的含义:如果过多地称誉尧这样的明君,显出他的可贵,就等于反衬出现实世界是如何被黑暗笼罩着一才需要由“尧”来治理,来改善。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中有句台词:“月亮明亮的时候,我们就瞧不见那烛光。”确实,如果人类仍处在浑沌蒙昧的伊甸园,快乐和善只是理所应当,根本无须任何拯救命运的方舟。一切痛苦是从人们能够分别善恶开始的,是从人们明白世上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不可以,有些话可以说,而有些不可以开始的。潘多拉的魔盒弄得天地间混杂不堪,却偏偏只留下“希望”,把它紧锁在盒底。所以,长大后每个人都明白了一个词:无可奈何!我们会为最简单的善良而感动,那是因为善良已经离我们愈来愈远了;会为最纯朴的诗意而惊叹,那是因为诗意已经在渐行渐无声了。或许世界并没有满满地充斥着罪恶,却正实实在在地被愈益浓厚的冷漠所渗透着,那是使人呐喊不出的苦闷。庄子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在这个漫长而又短暂的过程中,个体生命显得如此孤独、脆弱、不堪一击,所有亲近的人、在乎的事物都会由于时空的缘故离人们而去,能够陪伴人们渡过万水千山直至人生终点的只有自己。所以庄子又说:“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死后的境地是生前无法品尝也无法臆想的,人们只能平静地对待生命中的每一天,直到它消融于尘世间。这就是所谓的“撄宁”之心。《小雅·苕之华》中有一句“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生的喜悦与忧苦本是相依附而存在的,花落与“叶青青”互相更替,才有了春天的繁复绮丽。“不如无生”虽是历经了不可承受的寒冬方才从心底迸发的声音,但并非“生”,何以“知我如此”?庄子没有片面地肯定生,也没有片面地肯定死,他并不只具有诗人气质,更是将对人生与宇宙的认识上升到了哲学的境界。
任何事物,太过于放在心上,反而会把握不定。就好像手中捧沙,握得愈紧,沙粒流失得愈快。庄子说:“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死守着一泓清水,总有一天它会变成一潭腐水,但若放任其自由,或化为水汽空潆,或付诸东流,只凭运化规律在天地间循环往复,反而更持之以恒,即所谓“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
《大宗师》中曾多次言称“造物者”,但这不同于西方宗教中的“上帝”。宗教故事里的上帝有具体形象,有自己的思想,有创造能力与判定是非的自我标准。而庄子笔下的“造物者”并没有具体的职责,它“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即是不能为人的感官所感知的超越时间空间的“道”。它如同一个大熔炉,所有人的生死、悲喜在从其中锻炼而出前,都只是灼热而不成形的模样。在生的过程中,一些后天的教化规范给了人们不必要的心灵挂碍,使人们蒙蔽双眸,无法认清万物本原。而那些体悟得道,不为俗念所累者,却往往被目为畸零怪人,或者称之为“方外之人”。他们的言行、意识在众人中显得如此突兀、不可理解,就好像总是“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周围人对待他们的态度也可以折射出整个社会的心态。有人说:“一个没有天才的民族是卑微的,而一个有了天才却不懂得珍惜赞赏的民族可以认为是无望的。”庄子冷眼旁观,便得出这样的结论:“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对于纯任自然的庄子,这句话中包含着深刻的寓意。
刻意为仁义,刻意分是非,都不是得道的表现;庄子寻求的是优游自在的心灵感受,既非拘泥伦理,亦非麻木不仁。许多时候,为了虚伪的教化,人们牺牲、压抑的是自己的天性,反而得不偿失。真正的大道,处处不在处处在。在日本俳句中有个极浅显的句子也可以见出几分深意来:“此生何所有,迎风向前走。”在温柔的春风与萧瑟的冬风中,都只是“向前走”,这便是人生的本身,虽然简单,却隐隐透着一份执著。
艺术特色
艺术结构
从艺术结构上看,《大宗师》分为两部分。前半篇属于总论部分,该部分直接阐释庄学义理,讨论庄子的道论思想、天人观、生死观,突出了古之真人的精神风貌。《大宗师》的核心内容都包括在这一部分中。后半篇属于分论部分,宣颖曰:“下面七大段文字,止是为前半篇作引证、发明耳。”庄子用不同的寓言来形象描述道的内涵及其特征,对前文涉及的天人观和生死观进行补充与展示。
前半篇首先提出庄子的天人观。庄子借真人发论,讨论自然与人的关系,提出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大宗师》曰:“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人与自然是一个整体,表现了人对宇宙的认同感与融合度。真人乃是真善美的化身,是大道在人类社会的完美体现。“死生命也”一段,讨论庄子的生死观。吴默曰:“《庄子》此篇,精神命脉全在死生一事。亦不独此篇,三十二篇皆然。盖此老看破一世众生膏肓之病,顶门下针,要人猛于生死关头,一刀两段,成大解脱。知此,可以蔽《南华》全经之旨。”庄子主张要忘掉死生,《大宗师》曰:“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人类不如相忘于道术,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自然。死生是自然规律,人当与大化同流,大化才是人类安身立命的归宿地。周寀曰:“全篇在打破生死立义,又不直说出生死,一步深一步,直追入无生无死处,如大将斩阵褰旗,须看其追亡逐北,直捣黄龙窟痛饮处。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是黄龙窟痛饮时也。”“夫道,有情有信”一段,是庄子道论的总纲。庄子道论是对老子道论的继承和发展。庄子认为道是绝对真实而又抽象的普遍自然规律。他阐述了道的本质和作用,道无形无迹、无穷无尽、无所不在,道的神威高于一切。在“豨韦氏”一段中,庄子列举诸多神仙帝王圣贤作证,证明自古以来道的神灵无处不在。从无神论的立场看,这一段没有比有好。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这一段让文章显得更加形象生动。刘凤苞曰:“提出道字,为大宗师立竿见影,以起下闻道者许多真人。文势如赤城霞起,尺幅中气象万千,真足以开拓心胸,推倒豪杰。有情者,真宰之主乎中;有信者,盛德之符于外;无为者,顺物自然而无所作为;无形者,游于无有而立乎不测。传以天而非人力所能为,故不可受;得其神而非迹象所能拟,故不可见。欲穷其本根,则天地万物皆以道为根本。……豨韦氏以下,随手点缀,拉杂崩腾,势若飘风骤雨,不必规规于绳削,自有龙跳虎卧之奇。……文法错综入妙,笔亦苍秀绝伦。”不过,原作中到底有没有这一段,还需要学界进行深入研究。
在后半篇中,“南伯子葵”一段讨论修道的方法。庄子认为学道需要有“圣人之才”和“圣人之道”。女偊描述了学道的进程,说明修道深浅的不同功效。“子祀子舆”一段、“子桑户孟子反”一段、“子舆与子桑”一段,这三段内容相近,所写的是三组畸人群像,是对前文庄子生死观的回应。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之所以能够相结为友,就在于他们对生命有共同的体认。他们意识到死生存亡一体。人类必须“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安时而处顺,听从造物者的安排。天地无私,道极无极。道不可知,无极之外复无极。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子桑户死后,孟子反与子琴张“临尸而歌”。他们是独特志行、不同流俗的畸人,他们已经领悟大道,不以生死累其心。他们认为哭死以哀有悖大道。生来死归,安于所化。他们追求一种精神上的解放。子桑安于贫困,最后点出人生之寿夭、穷达,莫不属于天命,故须安命顺时。总之,欲修身安命,必以大道为宗师。孟孙才处丧一段是对总论中天人观的回应。孟孙才因为“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而获得了美名,由此说明得道者应该明白自然的变化,“尊重俗情,去排安化”。有所简是为了求合大道,人哭亦哭是为了不违人意。孟孙才达到了“入于寥天一”的境界。“意而子”一段是对修道方法的补充,对儒家传统的仁义道德提出了质疑。如果不能屏绝仁义之心,就无法达到大道的境界。借许由之论提出,欲以大道为宗师,必须屏绝有意为仁义之心。颜回“坐忘”一段提出了“坐忘”之法,也是对修道方法的展开。在这段寓言中,孔颜师徒同师天道。颜回忘仁义,忘礼乐,终于进入坐忘之境,从而能够与大道同游。庄子揶揄孔子虽为颜回之师,在修道方面却远不如弟子,反而要以弟子为师。
概括来看,《大宗师》在结构上的主要特点是前半篇提出总论,后半篇展开分论。前半篇铺陈直叙错综入妙,后半篇则采用寓言体、对话体回应前半篇。前半篇集中描写真人形象,后半篇则多次塑造了畸人群像。
真人形象
在《大宗师》中,庄子塑造了真人形象。《大宗师》中的真人,与《逍遥游》中的神人一样,都是庄子理想人格的化身。《逍遥游》中藐姑射之山的神人是肩吾从接舆处听说的,《齐物论》中的至人是王倪描述的,神人和至人都没有直接出场,到了《大宗师》,真人不仅直接出场,而且反复亮相。《大宗师》曰:
“古之真人,……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刘凤苞曰:“以下连点真人,处处从真人勘透真知,全是天然体道工夫,人事之知,一毫不用。‘不逆寡’三句,正是物我相忘,屏去事为之迹。……上三句是真人力量,下二层即是从上文推勘而出,写来倍有精神;‘登高’三层,又是真人效验。须分出层次界限,眉目方清。‘登假于道’,一笔锁住上文,有铁链横江之势。”g庄子此文四次说“古之真人”,但从来没有说过“古之神人”“古之至人”,也就是说真人是上古时代存在的,到今天已经不复存在的一群得道者。真人已经脱离了世俗世界,对现实世界漠不关心。《大宗师》曰: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
刘凤苞曰:“接手再提真人,一气磅礴,直贯到‘莫知其极’句,笔力雄大,文心亦直凑单微。‘寝不梦’以下,连用四个其字,抛砖落地,听之有声。……嗜欲深由于天机浅,反对‘其息深深’句,精粹语,可当清夜钟声。”h这数句写真人的身体状况。《大宗师》曰: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胡文英曰:“一意分作六层,而不复叠,不枝叶,无声调,无衬贴,天荒地老,只容此一枝笔也。”i刘凤苞曰:“再提真人,愈唱愈高,迥非寻常意境。……以上六句,续续相生,随用‘真人’句一笔顿住,有砥柱中流之势。”写真人的生死观,他们看淡了生命的始终,用平常之心看待生死之变。《大宗师》曰: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刘凤苞曰:“承上文,就其内外浑融、德容发见处推论之。……以下皆就‘心忘’句正面发挥,反面攻透,警快绝伦。”写真人的内心世界,真人忘记了世俗世界,他的心与四时相通,与物有宜。《大宗师》曰: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有学者怀疑这一段并不是庄子原文。陈深曰:“似此章法,乃古文高品,但用字生奇、刺眼、不便书生。”释德清曰:“此一节形容真人虚心游世之状貌如此之妙。”这数句写真人的状貌,与前面的实写不同,采用了虚写手法。
总之,“真人”能够冲破世俗的牢笼,达到精神完全自由的境地。“真人”形象为后人打开了一片新的精神天地。“真人”遁世求真、追求生命的本然价值,归依自然、精神独立,反对人为的约束管教。刘凤苞曰:“以上数层,是真人意象精神,信手写来,与前后文境有虚实相生之妙。”庄子的真人形象的诞生,迎合了士人内心深处对自由世界的向往。
畸人群像
《大宗师》中还描写了众多畸人形象。曰:“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成玄英疏:“人伦谓之君子,而天道谓之小人也。故知子反琴张,不偶于俗,乃曰畸人,实天之君子。”
所谓畸人,也就是不偶于俗的天之君子。他们生活在当代社会,但他们在精神上接近于“古之真人”。例如《大宗师》中的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子舆与子桑二人,包括孟孙才,都属于畸人系列。也有人认为子桑户与子桑是同一个人。《大宗师》曰: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成然寐,蘧然觉。”
李胜芳曰:“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子,皆与道有所闻者,故能一视生死,而快然自得有如此也。相与语一段的话,甚说得痛快洒落。”刘凤苞曰:“开手四人相与语,便浑涵下意在内,是一头两脚格局,文势则首尾中间,处处相应,又常山率然之形也。……‘相视’‘莫逆’二句,写出拈花妙解,神气如生。……此段抉天人之奥,破生死之关,爽若哀梨,快若并剪,几于辩才无碍,独擅其长,绝不料后幅另有一番机杼,异曲同工也。……六字如不经意而出,已结尽上面无数妙文,读者当为醒眼。”这一段写四个畸人的活动,在没有真人的时代,他们的精神最接近于真人精神。用笔跌宕生姿,摹写如神。《大宗师》曰: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陆树芝曰:“与造物者为人,意精而语奇。”这一段的开始与上一段相同,都写到几位畸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但本篇重在写方外方内之别。出世与入世各有门户,不能合为一家。文中借孔子之口说明方外和畸人,措辞隽妙。
“子舆与子桑友。……命也夫!”
林纾《庄子浅说》:“《大宗师》一篇,说理深邃宏博,然浅人恒做不到。庄子似亦知其过于高远,故以‘子桑安命’一节为结穴,大要教人安命而已。此由博反约,切近人情之言也。”刘凤苞曰:“末段以子桑之安命归结起手天、人二意,而‘大宗师’三字,亦如剑匣帷铚。……歌诗当不止二句,妙在以‘不任其声’二句作省笔,极写其词旨悲凉,听者酸心,不可卒读,似闻三峡猿唬,声未终而泪已沾裳也。文法亦脱化人神,正如岭云欲起,忽被横风吹断,痕迹俱泯。……千里来龙,到此结穴。”与“逍遥”“齐物”并列,“安命”也是庄子哲学的重要范畴之一。《大宗师》曰:
“颜回问仲尼曰……乃入于寥天一。”
林云铭曰:“此段根上‘天与人不相胜’意,词义曲折奇奥。”刘凤苞曰:“第五段凭空撰出孟孙才一段议论,以见死生之无关于哀乐。”又曰:“末以圣人赞叹作结,笔意轻松。彼此混同,故无好,变化不测,故无常,一部《南华》妙境,皆当作如是观”在《庄子》内篇中,最重要的角色往往不用自己亲自出场,自由孔子代替道家对他进行褒扬。孟孙才也享受了这样的待遇,所以他也是庄子心目中的重要人物。
真人是古代的,畸人是当代的;真人是理想的,畸人是现实的。庄子畸人形象的出现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1.孙明君.《大宗师》的艺术特色——《庄子》内篇赏读之七[J].名作欣赏,2020,(31):77-82.
2.何洋译注.庄子.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20.08.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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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陆永品校注.庄子选集.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03.66-76
5.陆永品校注.庄子选集.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03.77-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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